“我盯着他看,他十五岁,属于孤儿院里年纪最大的那几个人之一,但看上去又瘦又小,脸上斑斑驳驳的,眼神则有些发黄。”
“我盯着他看,他也盯着我看,眼神粗鲁,咬牙切齿又夹杂着一丝空洞而无助的绝望。”
“我们都一言不发。”
顾为经回忆着那时的感觉。
那个孩子有着十五六岁的年纪,十三四岁的身材,二十多岁的皮肤和神态,以及说不清多少岁的眼睛。
“你觉得那种空洞是一个时日无多的垂死老人才会流露出来的,你觉得那种迷茫像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儿,一个很小很小很小的孩子。”
“你真是个人渣,这句话几乎要从我的嘴巴旁边脱口而出了。那一瞬间,我忽然又问自己了一个问题。从小到大,类似的话他听到过了多少遍了。”
“人渣、败类、流氓、小偷、贱人、社会渣子、坏孩子、Loser、Son of a Bitch……”
顾为经一个又一个侮辱人的词汇从嘴巴里吐出来。
他站在门框边,面对着看向窗外的伊莲娜小姐。
那些字眼被他丢进这场谈话之中,不带有一丝烟火气。
没有烟火气不等同于被抽离了词语本身的含义,变得虚幻而缥缈。
而是没有烟气。
也没有火气。
它不像是烟气一样四散缥缈,也不像是火焰一般噪热沸腾。它们被抽离了道德评判的意味,仅仅只是因为存在而存在。
“Son of a Bitch.”
安娜听着这个绝少绝少会出现在围绕女人四周的谈话里单词,以及那些她所完完全全听不懂的东南亚地方俚语。
听不懂且明白。
那些词汇被顾为经说出来以后,既不上升,也不下降,似是密度和空气完全一样的凝滞在空气之中,环绕在这间化妆室里,散发着独特的气息。
风从窗户的缝隙里流进又流出,海的潮气,则留滞了下来。
伊莲娜小姐感受着这样的味道。
它拉住了女人疏离的思绪。
它源于语言本真的味道。
安娜想,艺术传统里有一种论调,就是关乎于语言本身的宗教性的。古早的语言崇拜存在在很多民族的神话传说之中,认为语言是人类和神明,人类和这个自然沟通的载体。
也就是所谓的——
“咒语”。
巫师或者萨满祭祀们挥舞着法杖,虔诚的念动咒语,然后便有自然的力量从虚空中生成。
年轻人复述的话语里,去除了烟火气后,便也有这样的力量降下。
没有一个大火球从空气中凝聚而出,糊在谁的脸上,窗外也没有突然之间便风雨大作,电闪雷鸣。
力量被施在于命运之上存在。
它是一只梭子,穿行于命运三女神手里的纺车。
命运的女巫亲吻睡美人的额头,对国王的刚刚降生下来的小公主说,她会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公主。
在社会的角落,一家破败的孤儿院里,命运的女巫把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放在台阶之上。
她温柔的说道。
“You are a son of a bitch.”
既是对于过去的陈述,又是对于未来的预言。
“从小到大,这些词汇都环绕在他的耳边。在困难的国家,在混乱地区的贫民窟里的孤儿院是很难很难拥有一种宁静、贫穷却又恬淡祥和的生活的。他真的也不是什么好孩子,因此,类似的话他一定听了太多太多。”
“他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词汇。他已经完全接受了这样的定义。”
“他很愤怒,憎恨着这个世界,也憎恨着自己的未来。他又很迷茫,他不在乎这个社会的看法,不在乎其他人对他看法,不在乎这一切的一切,甚至根本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在二十岁时就死掉。”
“他伸手的那一刻,脑海里想到的只有片刻麻木的兴奋。我相信他知道我要说什么,他知道我要打他,我要骂他,我要让他滚。”
“可他通通的都一点也不在乎。还能怎么样呢?”
“真是一场悲剧。”顾为经说道。
“不是么?他的整个人生就笼罩在这样的阴霾中,他的人生拥有着那样的底色,我不需要再在这样的底色上画阴影了。”
顾为经陈述完了这个故事。
“伊莲娜小姐,我一直都很愤怒,我觉得你说的真好,教给了我很多事情。愤怒是力量。”
“自然界里,很多动物听到让他们恐惧的噪音的时候都会逃跑,唯有狮子被侵犯自己的领地以后,面对拿着枪的猎人也会勇敢的扑上去,愿意去直面这一切,这是美德。”
“你看,问题便在这里,如果非洲大草原上有一块鲜血淋漓的肉,人的,羚羊的,犀牛斑马或者别的什么的。任何一个天性吃肉的动物都会扑上去。”
“秃鹫吃人,野狗吃人,鳄鱼吃人,狮子也吃人……这是生存的天性,这种千篇一律的事情怎么能算得上是美德呢。”
“狮子的美德不是吃人,是面对猎人的枪口,它也愿意扑上去。所以,吃肉吃的油脂四溢,嚼得吱吱作响从不是美德。愿意不一样,愿意勇敢的承担生活的持续,维系生活的领地,才是美德,才是狂野的雄浑之心。”
顾为经说道:“才应该是真狮子与假狮子的区别。”
“这是一场艺术竞赛的的双年展,崔小明画了一幅实际上不错的作品。也许他那幅画是为了狙击我去画的,画展对我很重要,所以我也没有宽容到想要启发自己的竞争对手,但台面上的事实便是如此了。从作品本身内容的相似程度来说,我们之间不会比很多艺术名家之间的内容相似性更高。更不会比毕加索的很多画和非洲民俗画的相似程度更高。”
“有人可能想要去搬弄是非,亚历山大想要借你这样的‘狮子’一口吃掉我。要是因为今天我找到了卡洛尔的画作,要是因为仅仅是我拥有伊莲娜家族的谢意,就跑过来说,帮帮我,好么,帮我一口吃掉他吧。”
“那我和亚历山大做的事情又有什么区别呢?这是我今天没有向您开口的原因。”
顾为经想起半年之前。
他站在墙壁前,面对墙上的那幅勾好线条的壁画作品的时候。
心中也许有一瞬,觉得那幅画被分配到他的手里,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存在?可那样漂亮的作品吸引着他。
磁铁会吸引铁粉。
一幅好的艺术品,也会牢牢的吸引着艺术家的心魂。
他忽略掉了其中可能存在猫腻,还是不由自主的按照任务手册的说明,提起了画笔。
他动了曹老的画。
曹老却没有怪他。
“这是任务分配表上发给我的,我有信心能画的最好,我相信这是对眼前这幅壁画最完美的展现”,是的,没有错,顾为经没有经验,他是一个第一次处理这样的事情的新人,没有任何人告诉过他里面的规矩。
没有错。
顾为经取得了很好的结果。
还是没有错。
顾为经有一千个,一万个解释自己行为原因的理由。
但归根结底。
他能走到今天的唯一原因都只有一个,那就是那天,曹老做为那幅画的负责人,老人家并没有责怪他。
顾为经以前真的不懂,他觉得系统牛皮,他觉得能做好就一定要做的最好,能修补好,就一定要修补的最好,这是对艺术品的尊重。
最后他也得到了曹轩的称赞。
这都像是“他可真牛皮”的明证,他是天生的神射,张弓搭箭,在系统的加持下,他轻而易举的一箭就贯穿了靶子上的红心。
到了今天。
在这段时间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以后,顾为经却慢慢的懂了一些。
这个世界的运行方式从来都不是做试卷。
就算这个世界的本质真的是在做试卷,做试卷的方式也绝对不只是写个答案在问号后面那么的简单。
他拿着系统所给予的标准答案,便错误的以为他天下无敌,考了100分全因为自己答题答的好。
不是这样的。
结果当然很重要,然而过程同样也很重要。
现在回想那日的情景,顾为经还是觉得隐隐的后怕,那天他做了非常非常多,青涩的,不成熟的,甚至是无知且错误的决定。
那是一个阴毒的陷阱。
顾为经拿起画笔的时候,便已经掉进了旁人设好的圈套之中。
顾为经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不能被接受,他觉得自己真的很可笑,就像那些年轻人常常会犯的不知天高地厚的错误一样——
“我要对这画负责,我知道怎么画是最好的。”
离谱。
他是什么东西,他才多大,他有什么资格宣称自己能够对那幅画负责。
这句话本身就完全不成立。
顾为经的这句话是非常非常错误,且非常非常非常的不负责任的,要为修复项目负责的是本地相关部门,而曹轩是那幅画的第一负责人,他顾为经够说这句话的资格么,不管有怎么样的内情,他都是只在拿着别人的作品作秀罢了。
曹老说的很对。
那样的壁画是前辈们智慧的结晶,是一笔一画由本地画工们用了毕生的心血绘画上去。
在这些画面前,连曹轩这样的百岁老人,也不过是一个后生晚辈。
顾为经他更是真的什么都不是。
他凭什么说相信自己能调出最好的色彩啊,就凭自己的艺术审美么?就算他真的相信,他也必须应该要和项目的负责人说清楚……这是规矩,而任何规矩存在,全都是有理由的。
任务板上没有这样的硬性规定。
允许调出最适宜的颜料,只有笼统的色块标注,但这种笼统的标准,便很可能是那么多项目里的本地画家和国际画家商议好的最优结果。
所谓的发挥空间。
不是给一个有“实习”性质的小打杂小孩子的。
顾为经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事情。
他太年轻了,看到系统写着“标准答案”四个字就迫不及待的填写了上去。
顾为经那天能平安无事的从大坑里爬出来。
从来不是因为他装了一手绝妙的好逼,也不是因为顾为经把壁画修复到了最好,更不是因为他很自知知明的不去碰那些没有把握的部分。
只是因为曹轩在能一脚踩死他的时候,没有踩死,而是想了想,最终老人家扶下身,伸手把小孩子从坑里给拉了出来,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遮在了自己的身后。
一个顶级大师,面对异国他乡素未谋面,却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动自己的画年轻人。
画不好。
曹轩背锅,人家会说他是这幅画的负责人。
画的好。
还是曹轩背锅,人家会说,这么大的大师,连一小孩子都比不上。顾为经是在踩着曹老的脸出风头。
这都叫什么见鬼的事情啊。
无论画的好,画不好,曹轩都可以当场把拐杖敲在他头上,拂袖而去,让他自己去处理这个烂摊子。
没有。
他真的只需要骂上一句,就行了。
但这个在项目开场的时候,这位再三强调过可以来镀金,可以来刷实习经历,但任何胆敢有让他觉得对前辈工匠的心血不尊重的行为,他都不容他的老头子。
面对那种情况。
他只是声音很严厉的教给了顾为经,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去做。
然后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画得好,你是少年天才,比我要强。”然后拿起画笔,把所有的责任全部都承担了下来。
有些事情,初时发生的时候,他只觉得的寻常。
过段时间回首。
却发现,他原来站在阳光里。
顾为经年少轻狂的朝天空胡乱射了一箭,曹轩轻轻的接住箭,拄着拐杖走过去,把箭插在靶子上,然后悄然离开。
这样的暖意始终温暖着他。
“伊莲娜小姐,画上的光亮永远不是只存在在画上的,它要是能照亮人心,便是真正的光亮与温度,无论是几个月,一年,十年,还是二十二年,这就是艺术的力量啊。”
顾为经轻声说道。
“这就是艺术的力量啊。”
“你知道么,伊莲娜编辑,我之前说你做了一个好比喻,不是夸奖。而是我觉得真奇怪,我从小就是看着《油画》杂志长大了,它是整个艺术史上最重要的杂志。”
“而这样的道理……竟然是要由我来教给您的。”
“我是来自一个相对贫穷的地方的人,而您,您可是《油画》杂志的艺术总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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