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莲娜小姐用手指勾住窗外的帘子,推开了半扇窗,让阳光映照着她的侧脸,海风把整扇白色的纱帘都压在了她的躯体之上,裹挟着她,发出平缓的响声。
这样的声音,就是安娜对于顾为经的话语所有回应了。
不肯定。
不反驳。
刚刚在镜子里看顾为经,她担心那会成为一种温柔的暗示。
这种情况下接话,安娜小姐担心它会演变成一种服软的表达。
伊莲娜小姐认为“服软”这个词含义本身就代表着屈从。
这个词本身便是令人厌弃,面目可憎的。
屈从即是屈辱。
她不忍受屈辱,她也不屈丛于任何之人。
所以,推开窗户的这个动作,让更大的海风吹在她的脸上,让白纱帘压在她的身上,让耳畔的白噪音吞噬这场谈话的声音,便是伊莲娜小姐的全部回应。
在她所成长的环境里,无论是对是错。
发自内心的“抱歉、对不起”这样词汇,从嘴边说出,它所带来的羞耻感,也许要甚于做错事情本身的羞愧。
你低下了头,你就不再是狮子王。
……
“太祖闻其食器声,以为图己,遂夜杀之。既而凄怆曰:‘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释(南朝)
……
顾为经说完这些话,等待了片刻。
他转过身。
拉开了房间门。
“那你为什么要道歉呢?”就在顾为经走出房门的那一刻,女人的声音混在风声里,从他的身后幽幽地传来。
伊莲娜小姐凝视着海风。
她最后问道。
没有做错为什么要道歉呢,她不喜欢这个词汇里所隐藏着的讨好,或者退让的意味。
“抱歉,对不起,我犯了个错误。”
这样的词汇可以做为某种外交辞令的一部分,顺带着说出来。
比如,抱歉,也许刚刚我的态度过于急躁了一些——它是出于逐客的礼节而非愧疚讲出,女人心中并无愧疚,就算有,也是拿着狮子的道德律去要求一头温顺大猫或软弱羚羊的那种强人所难的愧疚。
起码。
那个抱歉的字眼里没有任何软弱,任何讨好的成分存在。
她从不习惯于讨好别人。
她也从不习惯于看着别人的眼睛,认认真真的说一声“抱歉”,关于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的事情,安娜是战胜了心中一万层关隘,才在便签纸的结尾写上,我很抱歉嘲笑了你的衬衫。
写这句话时,女人心中的困难程度要远远甚于她拿着信用卡,让艾略特去在酒店的裁缝店里为顾为经定制一件新衬衫时的困难程度。
“抱歉”这个单词被郑重说出的份量,要比那件让老杨羡慕嫉妒恨的流口水的高定料子的正装重。
重的多。
多一百倍。
顾为经是一个过于习惯讨好别人的人。而她要向他指出,“抱歉”是一种带着讨好性质的错误,哪怕讨好的对象是她自己。
伊莲娜小姐早就倦怠了人们的讨好。
如果他真的是一头狮子,他这么轻易就想要讨好别人,他这么轻易的就想说出了“抱歉”,让安娜觉得自己的抱歉很廉价。
“因为我确实做错了事情。”
顾为经说道。
“我说你不了解确实孤儿并不合适,我确实没有意识到你是个孤儿。我本意并不是想要冒犯你的。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犯了错。我很难避免这样的错误,抱歉,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应该说一句抱歉。”
“这是我该做到的事情,也是我能做到的事情。我有我的理由,你有你的伤痛。强者挥刀向更强者,弱者挥刀向更弱者。”
“伊莲娜小姐,有没有人告诉过您,您其实也是一个很缺乏安全感的敏感人?”
“您一直都在害怕。总监女士。我相信您确实是了解孤儿的。孤儿就是一群总是在害怕的人。”
顾为经迈步走出了房间。
“我有个好爷爷。他挡在了我和生活面前。我希望我能为孤儿院的孩子们做到同样的事情。”
“您知道么,如果有一天,生活把猎枪指向了您,我也会尝试着做一做力所能及的事情的。”
“狮子般的美德,安娜小姐,您说的真好。”
顾为经关上了房间门。
伊莲娜小姐伫立不动。
“谁都可以这么说不是么?”
良久。
她摇头轻声对自己说。
就像奥勒“表弟”曾告诉她,想要帮助她一起分担伊莲娜家族的责任。
对她这样的人说这样的话,很容易,因为她是赶着生活跑的人,生活也许拿着把燧发枪。
她?
她不只有枪,她还有燃烧着的黄金狮子战车。
可女人还是沉默不语。
顾为经的话语里的含义和奥勒一样又不一样。
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富有的人之一,她也是艺术世界里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她遇上了有些对手,踩死了其中大多数,又打败了剩下的大半,比如范多恩,比如亚历山大,有寥寥几个人她暂时还没有办法彻底击败,可但凡与她为敌,就算是布朗爵士照样也狼狈不堪。
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去轻视她。
连奥勒,那位银行家的儿子,他也只敢像埃及艳后讨好凯撒一样,浑身涂满金粉的尝试着讨好,取悦他。
这么多年了。
姨妈死后,这些年来,还第一次有人对她说,她没有那么强,她心中缺乏着安全感。
伊莲娜小姐,你在害怕。
第一次有人……把她,当成是一个弱者般的去关爱。
纵然那是一个空头支票般永远不会发生的承诺,纵然伊莲娜小姐不相信自己有一天会在生活面前露出软弱,也许那只是顾为经特有的讨好方式……
纵然复纵然。
也许又也许。
可安娜小姐,她依旧还是沉默不语。
不,也许也并非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在女人耳边说过这样的话。
在她像一只树懒一样,慢悠悠的,藏的很深很深的,把一个故事用嘲讽的方式讲给别人听到的时候,讲述自己关于对不成功的恐惧的时候。
有人说——
“我想抱抱她。”
伊莲娜小姐坐在轮椅上,远方的太阳正在向着海平面垂落。
安娜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卡拉的船票。
那篇论文,这场访谈,艺术中心里的纷扰……这几日以来的一切,都是关于卡拉的。
学者们争论着,拼凑着在一百五十年前的某个雷雨天,教堂外的卡拉凝视着闪电划破夜空的场景。
他们用了一万种方式,去在想象里回忆着那般光景。
各执一词或殊途同归。
无论如何。
又没有人能真正的穿梭时间,回到那天的夜晚,去看到所发生的一切了。
此时此刻。
一百五十年以后,另外一位伊莲娜小姐刚刚结束完那些争吵,她坐在窗边,盯着窗外的风景。
有人会像讨论卡拉那样,讨论今天发生的一切么。女人想,有人会像争论《雷雨天的老教堂》一样,争论今天发生的事情么?
安娜不清楚。
无论如何。
又没有人能够真正穿越时空。
她只能坐在窗边,在脑海里想象着那是什么样的场景,想象着艺术史的学者们,将会怎样去刻画此时的图景。
沉默的时空里,两个人沉郁的背向走开。
年轻的艺术家的脚步轻若无声,他的身影连同脚步声一起,融化在了歌剧院后台的回廊甬道之中,他或愤怒,或平静,或轻蔑。
而在他的背后。
脸上挂着或轻蔑,或平静,或愤怒神情的年轻的艺术评论家坐在窗边的轮椅上,融化在了海风之中,纱帘漫卷,裙袖飞扬。
这样的风,这样影,是否寓示着什么躁动而不安的情绪?
想象着那些唧唧喳喳的评论家们。
伊莲娜小姐伸出手,吧嗒一下,用力的关上窗。
风噪声消失了。
纱帘从她的身上落下。
归于平静。
大舔狗奥古斯特跳上了安娜的膝盖,蹭来蹭去,愉快的叫了一声。
——
“……”
“安娜·伊莲娜和顾为经艺术生涯的早期争论,关乎一个重要的问题——爱和愤怒,到底哪一者是更加本源的力量。”
“伊莲娜女士是《油画》杂志历史上非常年轻的艺术总监。当时行业内把《油画》杂志社的理事长称之为‘艺术的教皇’,按照这样的观点,伊莲娜女士就像是切撒特·波吉亚,那位史上最年轻的红衣主教。遗憾的是,这位红衣主教和艺术家顾为经之间的关系,不像艺术史上那琳琅满目的红衣主教和艺术家之间的组合那么类似于雇用关系……他们是非典型案例……在艺术上,类似于伏尔泰和沙特莱女侯爵,二人在一个庄园里共同生活了十六年,共同完成了很多学术工作,甚至一起参加了法国科学院的学术竞赛,又时不时的爆发一些争论。”
“当然。”
“与女侯爵和伏尔泰关于牛顿的科学争论不一样的是,伏尔泰文风锐利,充满了犀利的讽刺,且文采飞扬,还有一种特殊的幽默感。单纯就文字风格而言,祖上拥有着两个帝国伯爵头衔的安娜·伊莲娜反而是两人间更加‘犀利’的那个。”
“她认为,人只有意识到愤怒的力量,只有足够强大的去驾驭心中的愤怒,理解自己内心中的阴影,这个世界不被阳光照亮的部分,才有资格去谈论爱,否则那就只是盲目的,无用的,空洞之爱。”
“顾为经则持有近乎完全相反的观点。他认为爱不是愤怒的仆从,相反,愤怒是爱的仆丛,只有爱,才能让人能够去驾驭心中情感的火焰。单纯出于欲望的愤怒所迸发的不是力量,而是对于生活失去秩序的恐惧……”
“不得不提,顾为经的人生观,也许很大程度来自他的爷爷。”
……
——《来自艺术的力量·第十五版·第一卷——顾为经与安娜·伊莲娜:从心而终》第39页
——
顾童祥低下头,用两根大拇指卖力的敲着手机屏幕上的英文字母。
“顾先生?”
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正在卖力打卡歌剧厅,一一更新自己的INS等社交账号的顾老头昂起脑袋,看了过去。
“刘……刘先生。”
认出了对方的身份,顾童祥立刻便坐直了身体,想要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您说的真好,有关年轻的狮子和年老的狮子的那个。”刘子明挥挥手,示意不用。“抱歉,刚刚我过来的时候,听到了一点谈话。您真的是一个很睿智的人。”
他的神色充满了毫无虚假的敬佩。
伊莲娜小姐不喜欢说一声“抱歉”。
刘子明这样的人,你让他发自内心的尊敬一个人,也是很难很难的。
纵然是伊莲娜家族,刘子明也只是对于对方艺术世界里的权柄和财富的客观尊敬,而非对于伊莲娜小姐的主观尊敬。
他承认安娜很厉害。
“尊敬”——这个词又有点太大了。
刘子明一生中只真正的尊敬寥寥无几的几个人,顾童祥如今也成功位列这个清单之上。
真是厉害呀。
刚来到剧院里的时候,顾童祥表现出了不在乎那些外界的看法,就只是坐在这里默默的看书。
他就觉得顾为经的爷爷不同凡响。
逢大事有静气。
现在,他才意识到,这位老先生绝非简简单单的有静气那么简单。能目不转睛的直视锋刃必定是静气,在海面上和鲨鱼搏斗,最后只带回了一只巨大的马林鱼骨架,当然也是胆量。
这都很厉害。
不过。
能在锋刃面前面不改色的对手,能在海面之上和30条鲨鱼轮番搏斗,最后带回了一只新鲜完整的大马林鱼,外加30幅鱼翅,那才是最厉害。
它需要的不只是静气和胆量。
还需要谋略。
还需要智慧。
顾童祥来到了这里,说,他只需要静静的看书就好了。
那时显得有点装。
但当老爷子就这么静静的看书,有什么波折都面不改色,无论台上发生了什么,顾为经捐画,还是几次危险的争吵,全部都风轻云淡,就这么看着伊莲娜家族被化敌为友,所有敌人都被打的七零八落。
那就不是装逼了,那是真的牛逼。
刘子明相信顾童祥很可能早在来到歌剧院的时候,就预料到甚至就安排好了这一切。
他哪里是静静的看书呢?
顾老先生分明是稳坐钓鱼台啊!这点小风小浪,根本就撼动不了他。
“我这里有一个邀请,是关于几天以后的小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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