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可悲的染上了牛马综合症。不更新睡不着。)
“你不向我开口,比你向我开口做出请求更糟糕。你不表现的愤怒,比你上一次的愤怒,也要更糟糕。”
“糟糕的多。”
伊莲娜小姐的目光从顾为经身上移开。
在这场访谈后的短暂对谈之中,女人第二次有意的迫使自己从对方身上移开了视线。
第一次是因为柔软。
安娜移开了镜子里的目光,因为她害怕自己话语会被顾为经连带着一起柔软下去。
第二次是因为愤怒。
顾为经依然坐在那里和她对话。
但他又已经消失了。
一幅画的残骸被丢在燃烧的火焰里。
烟气漫卷。
剩下的只有黢黑苍白的灰烬。
这个男人便是那幅画,他先是被女人刺啦一下撕成两半,然后又立刻被丢进了安娜心中的炉子里。
伊莲娜小姐胸口起伏的线条是炉子的风箱。
一起一伏。
她的脸色平静,山峦起伏之间,却把顾为经的存在烧得烟气滚滚,灰飞烟灭。
“抱歉。”顾为经想了想。
“你为什么道歉?”
“刚刚说,你不理解什么是孤儿的那个。确实,我做了不合适的表述。”
“好的。”安娜冷漠的回答道。
他道不道歉已经没有关系了。
在女人心中,他已经被烧成了一团废墟。
人们不需要一团虚无,来向你道歉。
他就坐在那里,坐在原地,物理上的存在没有任何变化,近的伊莲娜小姐伸出手来,就可以把手边的水杯泼在他的脸上。
顾为经直到这一刻,他还没有明白,最糟糕的事情在于安娜已经不想把杯子里的水泼在对方脸上了。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他在成为虚无的那一刻,便天然丧失了能让伊莲娜小姐感受到愤怒的能力。
就算是燃烧,它也不是安娜所更喜欢的那种愤怒的燃烧,干柴烈火、绚丽焰火式的熊熊燃烧,而是湿哒哒的,闷闷的燃烧。
他太闷了。
闷得连女人胸口处那座美得惊人的炉子,都要被盖灭了。
她以烈火待他。
他回之以湿烟。
这样的争吵让安娜无比疲倦,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的火焰撞上他,不像火星子掉进汽油桶里,一下子爆燃起来,而是反过来,要逐渐的熄灭她心中的愤怒。
这种感觉让安娜恐惧。
她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变成对方那样的人,失去了自然的野性,失去了吃人的野性。
也失去了属于强者引以为傲的力量。
被阉割掉的狮子要比好狮子更糟糕。
好狮子,它只是虚伪而已,它只是坐在维也纳的俱乐部里,细嚼慢咽着三明治。
好狮子仍然是狮子。
两片被电热面包机烤得酥软的牛奶面包里,仍然夹着的是肥壮的“印度商人”的血与肉,仍然遵循着大自然的野性法则。
它们被逼极了,被鞭子打,被针头刺,它们还是会咆哮一声,撕掉面具,目光凶狠的扑上来。
雄浑的力量存续在它们的心中。
阉割的狮子就只是家养的猫咪,猫咪看上去偶尔天不怕地不怕,嗅到猫薄荷,可能也会兴奋的吼上两声。
但那已然是完全不同的物种了,它们遵循着完全不同的道德律和生存法则。
“抱歉。”
她讽刺对方,得到的回答,便只是一句抱歉做为回答。
他不为自己不敢咆哮而感到愧疚。
顾为经却为自己刚刚可能说了让她伤心,刺伤她的话语,而感到抱歉。
太软弱了。
他懂么。
真正的狮子,被别的存在逼近自身的领地的时候,一定是会扑上去的!亚历山大胆敢踏进伊莲娜家族的领土,不管那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间迷了路,都应要被斩下头。
“我接受你的道歉。就这样吧,之前你来到这里的时候,我说我们应该要好好的谈谈。现在,我们也谈过了,今天我们有一个漫长的谈话,彼此都很累了。如果没有什么想多说的,就这么结束吧。”
“伊莲娜小姐……”顾为经张嘴。
“关于基金会。”
安娜直接说道,“我答应你的事情,一直有效,这一点请放心。顾先生。”
“也许我之前的情绪有一点点的过激。但就立场而言,伊莲娜家族始终感谢您能够找到那幅作品,无论你是否认为她出自卡拉之手。伊莲娜家族的谢意都是不变的,这一点和我们刚刚的谈话无关。”
陡然之间。
流淌着的愤怒从伊莲娜小姐的话语底色里褪去,她变得彬彬有礼了起来。
彬彬有礼的外交辞令。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外交辞令。
刚刚安娜话语里的平静不是真正的平静,此刻伊莲娜小姐话语里的平静,才是真正的平静。
“关于这之后的事情,艾略特秘书会去联系您的。有什么问题,也可以发我的工作邮箱。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就这样吧。我们仍然进行了一次不错的访谈。后续,可能纽兹兰副主编会再为你做一次私人专访。”
她一板一眼,井井有条的安排好了后续的事宜。
好似之前的争吵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安娜闭上了嘴巴。
她没有直接下达粗暴的逐客令,仅仅用房间里的沉默告诉对方——现在,你该离开了。
女人看向窗外。
顾为经盯着安娜的背影。
化妆室里闷声闷气的安静持续了不到半分钟的时间。
窗虽开着,风还在流淌,空气已然凝固。
狗狗奥古斯特似乎忍耐不住这样的气息,它慢慢的从角落里站起来,小心翼翼的走过来,静悄悄的用头去蹭伊莲娜小姐的小腿。
安娜如雕塑一般坐在原地。
她一句话也不说。
顾为经从座位上站起来,转过身,向着化妆室的房间门走去。
年轻男人同样也如雕塑。
身体在行动,气质却仿佛凝固。
悄然无声。
“我之前刚刚采访过陈生林。”
顾为经刚刚走了两步,
身后的安娜轻声说道。
她盯着半开的纱窗,分不清是否在和无形的幽灵对话。
“我们谈论了很多的事情,关于他的那个地下艺术品造假集团,关于伊莲娜家族,也关于……G先生。”
伊莲娜小姐只说了这一句话。
关于这个话题,安娜本来有很多很多话想说……时至此刻,女人又觉得完全不必要再说了。
顾为经是真的G先生,还是是假的G先生?
也罢也罢。
也无意义。
反正对她来说,那是“假”的顾为经,假的爱,假的勇气。
人的生活之中,会遇到很多很多虚幻的影子,一场漫漫的长梦。
分不清何为真,何为假。
在幻梦之中寻找真实,就像在画里寻找阳光,都无意义。
顾为经也许可以用片刻虚假的勇气,用虚假的力量,唬住时日无多的陈生林。但唬不住安娜。
“你知道么。”
“关于孤儿的那个,我刚刚其实更加期待着你能把那句话完的。我心中的那个G先生,是哪怕我会把水杯中的水泼在他的脸上。他也会把想说话的说完的,他也会奉行自己的原则的。”
“能大笑的拒绝三百万欧元是一种力量。可是能面对着猎枪,勇敢的吃人,更是一种力量。你拥有前者,却缺乏后者。我说你是一头被阉割的狮子,可能是不公平的,但你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
“你拥有前者,却缺乏后者,但这并不能是算你的错。我为我刚刚的态度感到抱歉。今天我有一点点失态。”
顾为经从来没有做错什么。
他已经做的很好了。
他唯一的错误,便是错误的带给了伊莲娜小姐非常错误的期待。
刚刚那一瞬,倒是顾为经敢昂着下巴,把那句话强硬的说完。
伊莲娜小姐真的会把水泼在他的脸上。
安娜从来都说到便做到。
相较这种情况,那反而是一种更“好”的可能性。起码证明,他是会咆哮的,他是会被那些雄浑的、狂野的力量占领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发出嘶吼的。
这句简单的抱歉。
便真的让安娜彻底失去了继续这场谈话的所有兴趣。
“卡拉做的最勇敢的事情,不是跳上火车离开巴黎。她所做的最为勇敢的事情,是跳上火车返回巴黎,她没有用幻想的跳避去解决问题。她冲进了自己的笼子里,和一团乱麻的人生战斗到底。”
“绝不妥协。”
“G先生和陈生林说。这个世界善与恶很重要,他永不妥协,我同意这个观点,我很钦佩。但我想说,真与假也很重要,和善与恶一样的重要,甚至更重要。”
“真正的善行需要的是直面鲜血的愤怒。虚假的善良,只需要闭上眼睛,念一句The life is so beautiful,然后便以为自己拥有的勇气。”
“问问你自己,顾先生又或者是G先生,此时此刻,在你的心中,还有愤怒的火在燃烧么。”
“伊莲娜小姐。”
顾为经原地转过身。
他看向女人。
“是这样的,我今天并不感到愤怒,因为我觉得你说了很多很正确的道理,人应该要像狮子一样,我爷爷最喜欢狮子了,我回去告诉他,他一定会喜欢你的很多比喻的。”
“我为什么要为正确的道理而感到愤怒呢?”
“但这个世界是这样的。他们是生活在贫民窟里的,孤儿院的小孩子。”顾为经轻声说道:“他们是孤儿,你也是孤儿,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从小到大的生活中,也缺少能够完全扮演父母这样的角色的人。”
“但我们又都是不一样的。”
“很多人仅仅只是活下去,就需要拼尽全力,我觉得您始终没有完全的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你说他们必须要学会愤怒,他们必需要要明白自己的不幸,他们必须要学会忍受着饥饿,要咬住牙齿,要努力努力再努力的和生活搏斗。”
“你所说的每一句都都是正确的,但在我心中,这又不是他们所需要的。”
这是整场谈话里。
顾为经第一次反驳伊莲娜小姐的话。
“我相信您一定很了解艺术品,我相信您是一个很好的艺术评论家。就像我相信,你也许不了解孤儿院里的生活一样。”
“只有动物园里的小狮子,才需要勇敢的逼迫着自己去对生活亮出獠牙。真正降生在荒原的野生的小狮子,它是不会需要去学会忍受饥饿的。”
“饥饿对于他们来说,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顾为经站在原地,他慢慢的说道。
“你知道茉莉么,一个很有趣的小姑娘,她患有艾滋病,在孤儿院里,她就是最受普通小孩子排挤的那类人,从小没有人跟她一起玩,每天就可怜巴巴的看着大家。我不需要去教会她,什么是忍受孤独。”
“我知道哪怕到现在,在学校里,可能也会有人排挤她。我知道这一点,但她不跟我说,所以我也不和她说。甚至,从另一方面来说,我知道那些学校里排挤她的孩子,或者那些不让孩子们和她接触的家长,脑子里想着什么。对此,我是生气的,同样,我也是能理解的。”
“茉莉是个好孩子,她勇敢,坚强,善良。接触的久了,其实很多年长些的大人们,那些不在意HIV的大人们,或者能让自己试着接纳她的孩子们,其实都蛮喜欢她的。”
“其实,孤儿院里是有很多很多,并没有那么让人喜欢的孩子的。我甚至可以说,他们很让人讨厌。”
“他们不坚强,不勇敢,也不善良。你可能去孤儿院里根本看不到他们,但他们又是真实存在的。我见到过有一个大些的孩子,他跑过了摸酒井胜子小姐的裙底,尝试要去猥亵她。当然,他没有得手。”
“可你问我愤怒么?我怎么会不愤怒呢。我愤怒极了。我一把掌就想扇在他的脸上,我想让他滚,我想让他从孤儿院里消失。我费劲那么多的辛苦,想要孤儿院的日子变得更好一些,不是为了提供给这样的人的。”
“那时我刚刚在孤儿院里捐了一笔对那里来说相当不小的钱。如果我要这么做,我相信我是可以做到的。孤儿院的院长会卖我这个面子,或着害怕得罪我,可能会想办法把他转去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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