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彦博府邸。
传旨的内臣,已经离去。
文及甫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看着老父亲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大人……”文及甫低声问道:“官家为何忽然诏儿入宫?”
文彦博笑了:“自然是为了汝昨日宴请高丽使者李资义一事!”
“啊!”文及甫顿时一惊。
文彦博看着文及甫惊恐的模样,忍不住在心中摇了摇头。
“主上何等圣明,烛照汴京,休说是汝昨日那般大张旗鼓,生怕别人不知道汝请了李资义去瓦子里买醉!”
“便是汝小心行事,也难逃主上耳目!”
汴京新报和汴京义报的那些孤儿报童,就是一千多双遍及汴京新城、旧城的耳朵、眼睛。
加上探事司原有的精锐逻卒,宫中的小官家,早就实现了足不出户,可知汴京之事!
如今,更是已将探事司的罗网,撒去了整个开封府。
甚至是徐州、扬州、颍州、杭州等关键要隘。
再配合上祖宗所制的走马承受们,当今天子对大宋朝的控制力度,已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据说,宫中如今甚至能知道,半个月前,扬州曾下过雨,这场雨又下了有多久?
不过,这些事情,宫里面瞒的很好。
基本上从未拿着探事司以及报童们打探、查获的消息,来敲打臣子。
更不要说将之作为罪名,扣到某个大臣身上了。
以至于,若非宰执级的大臣,一般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身边可能就藏着天子的耳目。
自己在外面随口一句话,都可能被人记下来,送到宫中。
真真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而察觉到了,宫中布局的人,每个人都是心照不宣的,从不对外提及。
即使是父子、兄弟、夫妻也不说。
因为,说了就有罪!
而且,其罪大焉!
上纲上线一点,是可以直接被扣上一个‘诽谤君父’、‘不忠不孝’的帽子。
乌鸦们更是会兴高采烈的将这个家伙送进诏狱——方今天子圣明,岂会用这种监视臣下的手段?
说!
汝到底是怀着怎样不可告人的目的,诽谤圣君,污秽朝堂的?
即使低调处理,这个人及其家族,也会被永远打入另册,不再可能受到重用。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失成。
不能保守秘密的人,是永远不可能得到信任的。
于是,所有知情人,都是闭口不言,最多像文彦博这样,对亲近的身边人,提点一二,但也不敢点破。
点破就是死!
文及甫却是没有听出文彦博话中的意思,他惊讶一声,道:“大人,官家真有这么厉害?”
文彦博在心中摇摇头。
但是呢……
他看着文及甫的模样,想着文及甫那复杂的社会关系,以及文及甫昨天忽然跑去和李资义逛了半宿勾栏的事情,心里头忽地冒出了《世说新语》对司马衷的评价——有淳古之风!
“傻人有傻福!”文彦博心中悠悠一叹:“大抵说的就是他吧!”
“也罢!也罢!”
“十三娘,若要正位长秋,少不得有一位能得官家信重,可堪一用的长者辅佐!”
外戚呢,不能太聪明。
太聪明了,宫中就会有忌惮和提防。
但也不能太蠢!
太蠢了,什么事都办不成。
宫中瞧着,也会生厌。
文及甫就刚刚好!
政治智商为零,但社交能力点满。
而且,演都不需要演!
完完全全就是本色演出!
如此英才,合该为天子所用啊!
“咦!”文彦博想到这里,内心一惊,看向文及甫的眼神,变得温柔了起来。
“难道我儿,是天生的外戚之材?!”
他以前,从未在这个角度想过文及甫。
如今,猛然想起来,越想越正确。
可不是嘛!
曹佾给先帝当工具人,战战兢兢,演了十九年的‘太平国舅’。
但文及甫根本不需要!
因为他本性如此。
很可能,曹佾一辈子的努力,都抵不上文及甫本能的反应。
文及甫从未被文彦博这么瞧过,顿时心里有些发毛,忍不住问道:“大人……”
“可是儿做错了什么?”
文彦博微笑着:“没有!”
“恰恰相反!”
“汝这次做的极好!”
以文彦博所知,宫中前日才召见了李资义。
然后文及甫就跑上门去,第一时间就抓住了这个机会。
“汝且和老夫说说,汝是怎么想到要宴请李资义的?”
文及甫咽了咽口水,道:“回大人……”
“儿是听了和叔的劝告……”
“刑恕?!”
“恩!”
“他说你就信?”文彦博皱起眉头。
刑恕那厮,在文彦博这里的印象一开始就不大好。
因为太滑了!
奈何,文及甫就是喜欢和刑恕混在一起。
从洛阳玩到汴京!
本来,文彦博一直阻止文及甫和刑恕走的太近。
可,近两年随着刑恕不断受到重要,文彦博就放开了限制。
加上文及甫现在又没有了官身,于是有空就和刑恕一起厮混。
文及甫看着自己的父亲,睁着一双六百多个月的天真无邪的眼睛:“和叔与儿有过命的交情,自然不会害儿!”
好吧!
果然真的是有淳古之风!
若在官场上,定会被人耍的团团转,把所有的坑都踩一次!
但……
若是个外戚的话。
这样的性子,说不定真能有一番作为!
“且与老夫来!”文彦博柔声道:“老夫与汝交代一番入宫后的事情!”
“汝要仔细记住!”
“诺!”
……
文及甫跟着童贯,小心翼翼的踏入福宁殿的殿阁。
虽非是第一次来,但,这却是他第一次单独面圣。
要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文及甫蹑手蹑脚的跟着童贯,到了一间温暖的殿阁之中。
在这殿阁中的书架前,穿着褚黄色常服,戴着一顶软脚幞头的少年官家,背对着他,似乎正在找着什么东西。
文及甫亦步亦趋的上前,拜道:“待罪臣及甫,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文爱卿来了!”耳中传来少年官家温柔的声音:“且起来吧!”
“童贯,快给文卿赐座、赐茶!”
“诺!”
“谢陛下!”文及甫赶忙拜了四拜,然后小心翼翼的起身,但依旧低着头,不敢直视天颜。
只听着少年官家踱着步子,慢慢的走到了某个地方,然后坐了下去。
“太师在家,身体可还好?”
“蒙陛下爱幸,臣父近来身体颇为康健,每餐尚能食粥两碗,肉菜三牒!闲暇之时,便与二三好友,游园赋诗,把酒言欢……”文及甫照着老父亲的交代,原原本本的回答。
“善!”便听官家抚手赞道:“太师身体康健,便是国家之福!”
文及甫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官家问道:“朕听说,文爱卿昨日请了高丽使臣李资义燕饮?”
“回陛下,确有此事!”文及甫依旧是乖乖的遵从着老父亲的交代,没有任何隐瞒的,将昨夜自己邀请李资义的事情,仔仔细细的交代了一遍。
包括,他是听刑恕的建议,主动结识李资义。
然后又是如何带着李资义,醉卧花丛,勾栏听曲的。
而且,细节方面说的很详细。
包括,请来的诸位厂牌的模样,也包括李资义在欢场中的猪哥嘴脸。
不得不说,文及甫在描述勾栏瓦肆里的情况方面,有着很大的天赋。
只随便几句,就勾勒出了桑家瓦子最深处的勾栏中的景象。
即使赵煦听着,都有些神往、好奇!
主要是文及甫对那些厂牌的描述和介绍,让他想起了周邦彦写的一首词。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他轻声念着这首在现代,他的老师和师兄弟们,只要提及汴京瓦肆,就必然会笑着吟出来的词:“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于是,他微笑着看向文及甫:“卿所言,果然为真?”
“臣岂敢欺瞒圣聪?”
“善!”赵煦抚掌:“将来有机会,朕当夜入瓦肆,以观众生之相!”
汴京城最繁华的时候,莫过于晚上。
而汴京最热闹的,永远是晚上的瓦子。
而瓦子中最喧哗的,自然是各大勾栏。
文及甫听着,却是低着头,道:“若陛下既往,臣乞为前驱!”
赵煦听着,眼睛一亮:“爱卿果然很有趣,与别人不同!”
这要换了其他任何人,肯定是孔孟起手,祖宗之制压阵,非得说的他认错不可。
但这文及甫,却是很有意思。
他甚至想给赵煦当导游!
他难道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一旦曝光,为外人知道。
他立刻就会被打成佞臣、小人,为天下唾弃?
文及甫被赵煦一夸,心中原有的谨慎,立刻消失了大半,他低着头道:“不瞒陛下,臣对汴京诸勾栏瓦肆,颇为熟悉……”
“诸瓦子中有趣之地,更是无所不知!”
“设使陛下愿往,臣自当为前驱,以引陛下圣驾!”
“善!”赵煦颔首:“就这么说定了!”
“到时候,朕带上几位国手,定要将大宋夜景与诸瓦子的热闹之景,落于画布之上,使千百年后的后人,依旧可知,如今盛世之景!”
在现代,研究大宋汴京,就离不开《东京梦华录》与《清明上河图》。
尤其是后者,以画作的形式,将汴京城定格在了其最辉煌的时刻。
然而,对后人而言,也是有遗憾的。
这遗憾就是,清明上河图只是市井之画。
并未深入汴京闾里,也没有汴京最热闹、喧哗的夜景,更没有晚上的勾栏瓦肆之景。
这一点,赵煦的老师,不止一次遗憾过。
倒不是老人家老夫卿发少年狂了。
实在是,缺了汴京的夜市,没有勾栏瓦肆的画面,大宋汴京城就始终是残缺的。
若能有一副可以传到现代的,如同清明上河图一般,将汴京夜景以及勾栏瓦肆的喧哗热闹,都记录到画布上的画作。
对于专门研究这个方向的学者来说,这就是无上瑰宝!
哪怕少活十年,他们都乐意!
赵煦在现代,深受师恩,有机会自然要想办法努力一下,替老师完成这个夙愿。
文及甫听着赵煦的话,却是眼前一亮,当即就道:“陛下圣明!”
“若能如此,千百年后的后人,定会看着那画作,感慨我朝盛世,感念陛下之政!”
赵煦呵呵一笑:“太师之子,果然不凡!”
“朕回头,当嘉勉太师教子之功!”
“若朝中宰执之子,皆如文卿,朕复有何虑?”
赵煦已经看出来了,文及甫这个人啊,确实如刑恕所言——文周翰遇人,不设城府,诚心实意,迥然当世,可谓‘赤诚君子’也!
文及甫听到表扬,心中顿时就快活起来:“臣岂敢当?!”
赵煦笑道:“朕是实心与卿交的!”
“如卿这般的人,朕确实是很喜欢!”
说着,赵煦就对童贯招招手:“童贯啊,去通知内东门司以及通见司,给文爱卿制作一块出入宫禁的铜符,并将爱卿的名字,登记到通见司中……”
“以方便日后文卿,受诏入宫,与朕游乐!”
对赵煦而言,文及甫这样的人,实在是最好用的工具人了。
将来许多事情,就都可以通过文及甫的嘴巴,去告诉别人了。
“诺!”童贯领命而去。
文及甫见着,心中无比快活,生出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于是,忍不住眼眶一红,泣声道:“陛下隆恩,臣无以为报!”
赵煦轻笑着:“那卿就替朕,好生的笼络住那李资义以及将来入京朝觐的高丽臣子来报答朕吧!”
“唯!”文及甫没有思考,直接拜道:“臣谨奉诏!”
赵煦点头,起身亲自上前,扶起文及甫。
趁着这个机会,他仔细的端详了一番文及甫的模样。
今年五十多岁的文及甫,其实早已当了祖父。
但他依旧须发乌黑,脸上也没什么皱纹,一双手被保养的极好。
他的模样,与文彦博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就是一双眼睛,看着清澈无比,一望便知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不像文彦博,一双老眼,深沉且沉静,一看就知道,属于老谋深算的老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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