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伦敦,最美丽的风景总是围绕着分布于城市四周的广场。
西区的广场时髦,北部的广场文雅,南边的霍尔本和牛津街是过时和古老的地方,北面的波特曼广场壮丽,就如同上层阶级齐聚的梅菲尔区的格罗夫纳广场一样。
当然,受益于不列颠财富的日渐累积,伦敦近些年来还出现了不少矫揉造作的暴发户式的广场,这些广场大多出现在新富裕阶层居住的切尔西、肯辛顿、伊斯林顿和泰晤士河南岸地区。
不过你要问亚瑟待得最自在的广场是什么地方?
他不喜欢在文雅时髦的地方与各位爵爷们一起扎堆,贝尔格雷夫和伯克利广场是贵族生活的堡垒,是绅士和有钱人的住所,但亚瑟不觉得自己是贵族,他不曾在牛津和剑桥接受教育,更说不来一口标准的伊顿腔,如果不是必要情况,他可没兴趣去那里给自己找不自在。
虽然在上层阶级看来,亚瑟偶尔流露出的约克口音总归要比伦敦口音高尚些,但是比起伊顿校园里才能养出的高级腔调,呵,这位昔日的警界明星总归还是泥腿子出身。强行去融入他们的圈子,在大部分情况下完全属于自找没趣。
可亚瑟不喜欢贵族聚集地,也不代表他就喜欢去匹配他暴发户身份的郊区广场。
虽然在那里聚集的基本都是与他差不多社会地位的人物,一群大不列颠真正的中等阶层:圣公会教士、陆海军军官、司法医疗等政府部门中级官员、大学教授、有声望的中小学校长、工程师和建筑师,以及各类新兴职业,比如会计、记者、测量员、保险代理人、警察分局局长和零售商店的小店主。
不过即便都是中等阶层,但是中等阶层当中亦有高低之分。
差的那些,家庭年收入会在100镑上下波动,这些人的日子虽然过得不错,但还没有富裕到能请得起佣人的程度。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也可以被归类为下等阶层的领头羊。
当然,他们自己肯定是不愿意接受这个称呼的,如果你敢当面否认他们属于中等阶层的一员,那就得小心鼻子会挨上一拳。
为了证明自己属于这个阶层,他们会咬着牙把家庭收入的结余部分花在维持体面上。
不管有多忙,每周都至少要去看一次戏,每年雷打不动的要计划一次旅行。
男主人女主人必须得有三套以上足以应付各种场合的服装,包括常服、社交服和碰到大场面时能够拿出来充门面的礼服。
家里要有一套能够用来招待客人用的上档次的餐具。
男主人拼了命的想要具备艺术品位,费尽心思想要在预算紧张的情况下布置好家里的装潢。
女主人则卯足了劲要学会各种家庭杂志上介绍的上层社会宴会时会用到的食物做法。
而相较于这群竭尽全力想要维持中等阶层地位的家伙而言,那群家庭收入100-300镑的家庭显然就要舒坦不少,这些家庭大多支付得起一位全职女佣的薪水,是不列颠中等阶层的中坚力量。
但日子舒坦不代表他们就不折腾自己。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个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同。
年收入100镑的家庭或许还会因为预算有限而收敛自己向上层社会生活方式靠拢的行为,但是这些年收入在100-300镑的家庭可就不一样了。
这方面的代表就是亚瑟的老朋友——外交部助理次官奥古斯特·施耐德先生。
亚瑟有一次曾约他去郊外打猎,当亚瑟早上七点抵达他的家中时,施耐德夫人命令女佣端上的早餐食谱是这样的:烤青鱼、烤鲭鱼、肉馅饼、煎培根、水煮蛋、烤土豆条、麦片粥以及抹了果酱的面包片。
据施耐德亲口所说,他每年排除和亚瑟做“大生意”以外,合法收入大约有120镑到150镑,而每年花在吃喝上的支出就超过了70镑。
当然,这只是家庭用餐的支出。由于他工作日要上班,所以平常他的午餐都需要在外解决,单是这一项每年就要花费30镑。
毕竟嘛,外交官可是个相当体面的职业,你中午要是吃的太差,让白厅街的同僚们瞧见了,虽然人家嘴上不说,但是背地里可就招笑了。
光是吃饭就得花掉100镑,再加上施耐德夫妇还有社交需求,尤其施耐德夫人还是门德尔松、肖邦等大音乐家的忠实拥趸,而且她近来还受到其他“白厅太太”的鼓动,染上了收集艺术品的“恶习”。
因此,可想而知,施耐德一家的现金流压力到底有多大了。
也不怪施耐德会经常去夜莺公馆释放压力,不管是谁,回家看见一屋子发票多半都想拿鞭子抽自己。
由于实在缺钱,施耐德从前就经常偷偷摸摸干些“小买卖”,但是自打遇上了亚瑟,他才真正明白了什么是薅大不列颠羊毛、挖维也纳墙角,干这行,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和亚瑟干一票的收益,足够让他施耐德清正廉洁二十年了。
那么,比施耐德这样的家庭收入更高的中等阶层,那些收入在300镑以上的家庭就很好吗?
其实也不尽然,因为人的欲望都是一步一步膨胀的,从来就没有被满足的一天。
这群中等阶层的上等人往往是破产概率最高的。
这一方面是由于他们处处向上层看齐的生活标准。
房子必须要住大的,大的要像是一座城堡,埃塞克斯郡的奥德利·恩德先生厌恶厨房的气味和肮脏的洗菜水,特意把厨房建在了距离餐厅250码以外的地方。
但是偏偏他又想要吃上热饭,于是就在宅子里建设了一条专门用来上菜的轨道,每次吃饭都搞得像是火车进站了似的。
另一方面则是这帮人有点臭钱就喜欢搞点投资。不管是1826年的伦敦交易所股票暴跌,还是南美公债集体违约,他们是一次都没躲过去啊!
亚瑟身上虽然也有这些臭毛病,但是他还不至于把这些特点都占全了。
他知道凭借他如今的财力以及稳稳位居中等阶层顶端的社会地位,只要他愿意“屈尊”驾临切尔西、肯辛顿和伊斯林顿等地的社交场合,一定会让那群感到“受宠若惊”的中等阶层将他视为中心人物。
但是,在见过了法国国王、俄国沙皇这样的人物以后,他只觉得和这群暴发户们站一起实在掉价,暴发户的吹捧也引不起他心里的半点波动。
贵族场子不愿去,中等阶层的沙龙又盼不来亚瑟·黑斯廷斯爵士的赏光,那这家伙究竟应该摆在哪儿呢?
实话说,这个老条子最爱的是潘通和莱斯特广场附近的街道。
这地方在伦敦的名声究竟怎么样呢?
这么说吧,如果您是外地来的游客,你可以拦下一辆出租马车,只要您向车夫倾诉“夜色漫漫,一人孤独”的愁思,那车夫就有九成概率把你拉到这地方。
放荡、狡诈、无可救药,这就是莱斯特广场,19世纪的伦敦流莺之巢。
当然,你也别觉得这群姑娘们看起来柔弱,便动起了不符合自由贸易思想的念头。
因为除了姑娘们以外,骗子、劫匪以及小偷,他们在这里同样是满大街出溜。
甚至在苏格兰场的内部文件中,都经常会把嫌疑人称作“莱斯特广场探险者”。
如你所见,亚瑟就是一个莱斯特广场探险者。
当然,他的朋友埃尔德·卡特先生也一样。
甚至迪斯雷利的党内对手,那位被他瞧不上的“樵夫”格莱斯顿,也经常来莱斯特广场探险。
只不过嘛,这三位先生来探险的目的各有不同。
格莱斯顿还是老样子,他来这里是为了劝妇女从良的。
为此,他还差点捅了个大篓子。
一位小报记者曾经目击了这位托利党政治新星在莱斯特广场与陌生妇女谈话,便以为格莱斯顿是来这里寻花问柳的。他以此要挟格莱斯顿,要么给钱让他闭嘴,要么明天他就让这则消息见报。
至于卡特先生嘛,他来这里的目的实在是不能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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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尔德·卡特先生将在新作《莱斯特的疯骑士》中深度剖析了这座充斥着各种挂着外国名招牌的旅馆广场究竟是怎样的藏污纳垢之地。
在莱斯特广场,流放的波兰人、唱歌剧的意大利配角演员、水平平庸的法国芭蕾舞配角、德国音乐家、穷困潦倒的家庭教师、翻译以及管小型赌场的管理人之间又将迸发出怎样的火花。
亚瑟站在莱斯特广场的一角,驻足在一辆挂着“威尔士亲王”招牌的流动熟食推车前。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帮熟食小贩总喜欢给摊子起些能彰显爱国精神的招牌,不是“威廉国王”,就是“杰克联合”,甚至连几年前被他们痛恨的“铁公爵”如今也成了金字招牌被挂在了小推车上。
不过小贩们这么做肯定是有他们自己的道理的,虽然亚瑟没有验证过,但是能这么坚持做“爱国生意”,那多半是由于“爱国生意”确实能够帮助他们提升销量。
这些街头食物其实味道并不比店里卖的差,至少亚瑟吃不出多大的差别来,更别说他们的东西还卖的这么便宜了。
在街头,1便士就能买到一块鱼和一块面包,对于没空吃顿正经饭的苏格兰场巡警来说,这着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东西便宜并不代表亚瑟什么食物都买,譬如说,他就不敢在街头买肉馅饼。
威尔饼或许很美味,但前提是,你得肯定……里面没有猫肉,或者是更可怕的什么东西……
人肉包子可不是中国独有的传说,伦敦街头也一直流传着理发师陶德杀害顾客制作人肉馅饼的故事。
虽然这样的坊间传闻从未被证实过,但是鉴于伦敦当下的环境,尤其是亚瑟还曾经署理过杀人卖尸案,这让他不得不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拒绝街头肉食。
你让他吃上一口街头的馅饼,那倒不如让他学法国人吃口青蛙。
不过除了馅饼以外,亚瑟对于街头小吃还是相当博爱的,比如说常见的草莓和醋栗。
虽然这两样水果经常被称作工人的饮食,听起来好像不是很上档次,但是这并不妨碍大众对它们的喜爱。
兜里揣一把醋栗,累了就坐下来点一杯薄荷水,中午想吃松饼就吃松饼,想喝米乳就喝米乳,大不了这周不过了,晚上下班前还要来一杯啤酒和烧鸡,啤酒要大杯的,一点水都不掺的那种。
这就是当年臭脚巡亚瑟·黑斯廷斯在一上午步行了8英里后的真实想法。而在几年后的现在,这则是苏格兰场刑事犯罪侦查部便衣警员迈克·考利警官的心声。
“真他妈傻逼!”考利左右扫量了一眼,在确认了好几次他的上司查尔斯·菲尔德并不在附近后,这才将屁股一沉挨上凳子,在流动推车的柜台上排出两枚便士:“来杯薄荷水,再要一份土豆,要烤的热乎乎冒白烟的那种。”
坐他邻座的亚瑟打量了一眼考利,开口道:“我也要一份土豆,不过喝薄荷水嘛,总感觉不对味儿,对了……”
亚瑟抬手唤来正在摊子附近游荡的小孩儿:“那位,对就是你,麻脸的小绅士。”
小孩儿听到有人叫他,眼睛都亮了不少,他殷勤的摘下他的破毡帽扣在胸前,微微鞠躬道:“先生,需要跑腿吗?”
亚瑟从怀里摸出一先令:“替我去附近的酒馆切点火腿,再来两杯啤酒,一杯给我,一杯给我邻座的这位先生,余下的都归你。”
小孩儿接了这么大的活儿,顿时笑得合不拢嘴:“放心,先生!马上就到!”
考利闻言,赶忙开口道:“先生,感谢您的好意,但是啤酒就不必了。”
亚瑟笑着问道:“怎么?你是清教徒?不喝酒?”
“那倒不至于。”考利无奈道:“我下午还要工作呢。”
“一杯啤酒而已,这又不耽误。”
“我确实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我干活儿那地方有要求,再说了,我上司弄不好就在附近。要是被他看见,那可就……”
亚瑟翘着二郎腿道:“怎么?你上司是个坏种?”
考利挤眉弄眼道:“你懂的,总有那样的人。他自个儿不痛快,所以也要让底下人陪他一起不痛快。您想啊,除了脑子抽风的家伙,谁会大中午跑来莱斯特广场?这地儿一般不是都晚上来吗?”
亚瑟微微点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中午来这儿的,要么是附近的租客,要么就是些游客,上班族谁会往这里跑呢?嗯……这么说,您的工作有些特殊?”
考利讳莫如深的喝了口薄荷水,也不去看亚瑟,只是故作深沉道:“有些事,不知道对您有好处。看在您人还不错的份上,我给您提个醒,您虽然一看就是正派人,但是如果您不幸生出了些坏想法,千万不要随便伸手,尤其是今天,绝对不要伸手,伸手必被捕。”
“啊……”亚瑟就像是恍然大悟了似的:“您是这个?”
他朝着考利比划了个戴手铐的姿势。
考利也不应承,他微微端起薄荷水冲亚瑟比划了个干杯的姿势:“Cheers。”
亚瑟接过小跑腿送来的啤酒杯,与考利轻轻碰杯:“原来如此。”
考利正打算和亚瑟多吹几句牛皮,岂料他迎着日光看去,只觉得那礼帽下的面部轮廓怎么看怎么觉得熟悉,就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考利略一打量,忽的捏住下巴道:“真别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您别觉得我是套近乎啊,但是我真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您……”
“有吗?”亚瑟喝了口啤酒:“我敢打赌,我肯定没见过你,我这个人别的不行,就是记忆力超群,尤其擅长记人脸。如果咱们见过,我肯定会有印象。”
“不不不……”考利回道:“您有可能没见过我,但是我肯定见过您。”
他搜肠刮肚的一阵冥思苦想:“您是不是哪个有名的人物?知名演员?您是不是在西区的剧院排过戏?”
“排过。”
“我就说嘛!”考利兴奋的问道:“您是不是演《麦克白》的那个谁?”
“您误会了,我不是演员。”亚瑟回道:“我是作为剧作家,西区有的剧院排过我的戏。”
“剧作家?那也很了不得了!您是写的哪部……”
考利正打算一路问到底,岂料他忽然感觉有人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考利扭过头,正打算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但是头刚转过去,考利的魂差点都吓没了大半。
那正是他的顶头上司,皇家大伦敦警察厅刑事犯罪侦查部副部长查尔斯·菲尔德警督。
菲尔德黑着张脸,张嘴训斥部下:“我真是瞎了眼睛!怎么能在一堆人里面单独把你给挑出来重点培养……”
但还不等他说完,一杯啤酒却递到了他的面前。
亚瑟笑着指了指身边的凳子:“来一杯,查尔斯,你午饭还没吃吧?”
菲尔德望了眼充当和事佬的亚瑟,深吸了一口气,只得把火气压下去。
不过他还是没忘记压低声音在考利的身边骂道:“婊子养的,肖像挂在苏格兰场入口处的人物你都认不出,鼻子上面那两个眼你平常都是用来喘气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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