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
阿娘亲手杀的!
若是换作今日之前,姬禹听到这话定会失魂落魄一阵。
可此刻他却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母亲努力维持的色厉内荏,旋即叹息一声。
“阿娘就这么恨父亲?”
听到姬禹这话,斜倚在凤榻上的姬瞾眼中闪过一抹失神,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恨?
自己若是真的恨他父亲,又岂会让他这个小家伙出生在世间?
并且不惜抛下一切,拼尽全力保护他、培养他、成就他。
只是这些话姬瞾却是实在不知该如何在爱子面前阐述清楚,毕竟这世上很多时候撒了一个谎,往往需要无数的谎言去圆它。
而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垂眸沉默了一阵,姬瞾凌厉的凤眼闪过一丝疲惫。
“长安告诉阿娘,可是你皇祖在你面前说了什么?”
自幼便与母亲在这公主府相依为命的姬禹,觉察到母亲的情绪变化,尚处幼年的小脸上露出一抹心疼,近前依偎在母亲怀中,想要凭此给予母亲些许力量。
“皇祖说他其实一直知道父亲的身份,他让长安告诉母亲,长安亦是姬氏血脉,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长安。”
果然不出意外,听闻这话的姬瞾神色一变,环抱姬禹的藕臂近乎本能地收紧。
一如母龙盘旋身躯紧紧幼龙护佑一般。
“谁敢!”
一瞬间的煞气展露,在强大修为的加持下,凶威赫赫。
不过她很快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瞬间将外放的情绪收敛,而后赶忙以无尽温柔抚慰道。
“抱歉,阿娘吓到长安了。”
“长安放心,有阿娘在,谁也不能伤害你。”
对于母亲的过激反应,姬禹小脸有些无奈,他很想告诉母亲他已经长大了,没有这么胆小,更没有这么脆弱。
可看着母亲紧张小心的模样,姬禹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轻叹。
作为一个‘不知有父’的苟合产物,他是有理由怨恨的。
可他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因为他知道母亲是爱他的,并且一直拼尽了全力想要给予自己一切。
所以哪怕他从未体会过父爱是何物,却依旧极为满足。
“阿娘,我无碍的。”
说话间,姬禹反过来努力安抚着母亲的情绪,而后继续道。
“皇祖还说……他让母亲安心,他从来没想过利用长安让阿娘为难,进而用来作为逼迫父亲的筹码……”
听到这话,姬瞾身形微微有些僵硬,下意识问道。
“你皇祖……他还说了什么?”
姬禹闻言,歪了歪脑袋,斟酌了一番措辞,才道。
“皇祖说:‘朕的曌儿已经许久没有进宫来看过朕了……’”
说完这话,姬禹见母亲许久没有回应,一抬眼却见母亲不知何时竟已经泪流满面。
有些慌乱地替母亲抹去眼泪。
“阿娘怎么哭了?”
姬瞾连忙拭去泪痕,露出一抹故作坚强的笑容,摇头道。
“阿娘没事。”
她这么些年防备最深的那个人,其实并非是旁人。
正是曾经宠爱自己至甚的父皇。
为此,她甚至已经许多年未曾进宫了。
今日听到太康帝这番话,难免被勾起了几分愧疚与羞惭。
可如今已经为人母的她,却依旧不敢去赌太康帝这话的真假。
毕竟纵观古今,所谓血脉亲情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面前,实在是太过脆弱不堪……
而这时,姬禹在见到母亲渐渐恢复了平静,终于还是没忍住问出了那句迫切想要知道的答案。
“所以……阿娘,长安不是野种,对吗?”
野种,这是当年他第一次入宫时,那些天家表兄弟对他的称呼。
虽说那一日,母亲在所有人的震惊与骇然中大发雌威,带着他打上门去,一连拆了数座王府。
但这‘野种’二字,却还是生生烙印在姬禹幼小的心灵之中。
过去他怕母亲伤心,一直将之藏在心底。
可今日他却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了。
而迎着姬禹那充满渴求的眼神,姬瞾几经挣扎,终究还是点头道。
“对,你不是。”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讲,无媒苟合,这孩子被称呼一声‘野种’也不算冤枉。
只是作为母亲,姬瞾又怎么忍心自己的骨肉,背负这样的骂名?
除此之外,有些事情既然已经被点破,再掩藏下去也就没有了多大的意义。
告诉了他也无妨。
而眼看母亲给予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姬禹眸光璀璨。
饶是他天生早慧,不类凡俗孩童,却还是为此激动不已。
只是这份欣喜与激动,却又被心中疑惑所掩盖。
“既然如此,阿娘为何……为何还要骗我?”
“还有,父亲这么多年从未来看过我们,是不是不要我们母子了?”
骗他说父亲已经死了。
甚至不惜说是她亲手杀了父亲?
见姬禹落寞、黯然的目光看着自己,姬瞾在心疼不已的同时,眼中不禁闪过一抹心虚。
当初之所以咒某人已死,除了为了掩盖他的血脉源流外,主要还是她那日被某人气到了。
老娘不惜背负污名,替你孕育、抚养子嗣。
你却在温柔乡里快活!
既然如此,她便当他已经死了!
姬瞾当时觉得,就算没有某人,她一样能让她的禹哥儿一生长安。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才渐渐意识到想要抚育一个子嗣,并没有那么简单。
只是以她的骄傲,怎么可能轻易低头?
最后也只能将错就错,一直将某人坟头草已高的事情,编排至今。
“阿娘也是不得已为之……”
姬瞾说着,顺势将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大概讲述了一遍。
“你父亲亦并非凡俗人物,身上牵扯的事情太多,若是让那些居心叵测之人知晓,不但你我母子会落于险境,还会成为那些人掣肘你父亲的把柄。”
姬瞾这话没有说谎,也不屑于在这方面撒谎。
她刻意掩盖姬禹出身来历的目的,本身很大程度就是基于此。
当初冲动之下,不远万里与某人尝过鱼水之欢后,她本打算就此斩断情丝。
可让她预料不到的是,修为到了天人境界孕育子嗣本该极为渺茫的他们,在那一次之后,竟就这么珠胎暗结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承认她是真的慌了。
只是在几经犹豫之后,她终究还是决定留下了某人的这个子嗣。
而这样一来,因为这个孩子而衍生的诸多事情,便成了她必须要面对的事情。
所以她选择了将此事隐瞒,准备悄悄将孩子生下来。
可她没想到,这孩子的血脉天赋竟强大到引动了神都上空的天象异变,直接将她原本的打算毁于一旦。
至此,这个孩子的存在便成了整个神都,不是秘密的秘密。
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宁愿自己独自背负污名,也咬死了不承认这孩子父亲的身份。
“此外,你父亲也没有不要我们母子……”
想到某人竟奸诈到以宝药暗藏神念,然后凝聚法身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幕,姬瞾那明艳绝色的脸上微微有些尴尬。
说起来,此事也怪她那段时间太过紧张。
压根没给他将事情说清楚的机会,便下意识以为他不想留下这个孩子,而后在愤怒之下直接将他那道法身斩了。
后来等到通过六扇门留在神都暗子递来密信,总算了解了真相的姬瞾心中后悔,却又抹不开面子。
这才‘吓’得某人这么多年再没有踏进神都一步。
不过这些话姬瞾却是没有在姬禹面前说出来,只是道。
“之前阿娘怕你露出在外人面前破绽,故而没有告诉你,其实你名【禹】,以及乳名长安,都是你父亲亲自取的。”
说到这里,姬瞾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所以你父亲其实一直记挂着你,又怎会弃你于不顾?”
眼看母亲讲完自己身世的前因后果,姬禹眼中自懂事以来积蓄的心结、郁气,终于渐渐散去。
而随着心思澄明、拢于心头的魔障消散,他身上的气机也开始了快速攀升之中。
亲眼目睹这一幕的姬瞾,虽然有些意外却不惊讶。
毕竟她家禹哥儿的天赋,她这个做母亲的,还能不知道?
若非如此,又岂会招来三大圣地之一的玉虚宫降下护道仙光,并赐下仙道真法?
姬瞾不无自豪地感慨着。
再看眼前这张与某人眉宇间有着诸多相似之处的小脸,姬瞾又不禁有些失神与怀念。
情丝绕心,转眼一别经年,又岂能不思念?
不说、不想,其实无非是嘴硬两个字罢了。
“一眼便误了终生,当真是孽缘……”
姬瞾正出神呢喃自语间,却听身前童音传来。
“阿娘是在思念父亲吗?”
被自己儿子道破那点女儿家的心思,姬瞾绝色玉容不禁一阵晕红,忍不住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长安,莫……莫要胡言——”
身上气息渐渐稳固的姬禹,周遭仙光道韵流溢。
明明一眼通透天下诸般道典经藏的他,此时的年岁却读不懂母亲眼中的绵绵情意。
不过母亲对父亲的思念,他却确定没有看错。
这也让他忍不住对自己那位素未蒙面的父亲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好奇。
毕竟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母亲在自己面前露出过这般异样的神色,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几如醉酒。
“阿娘能跟长安说说父亲的事情吗?”
或许将某人的模样压制在心底太久,此时被此一言引动,顿时汹涌而出。
“你父亲啊,是这世间最最最最……最大的英雄豪杰!”
许是将爱子揽入怀中的那一刻,姬瞾就已经陷入某种追忆的情绪之中,让她口中吐出的话音有如梦呓。
就连姬瞾也没意识到,自己在形容某人时,竟下意识一连用了好几个‘最’字。
“你父亲他起于微末,早年不过是一寻常边军小卒。”
“当朝五十九年冬,北地镇辽边军遭内贼构陷、累至大败,你父亲引数百残卒……”
随着母亲将父亲的辉煌过往娓娓道来,姬禹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有崇拜、有向往、有激动……还有一缕源自于血脉的强烈共鸣。
这一刻,他甚至恨不得告诉所有人他不是野种,他的父亲又是怎样的世间伟丈夫、大英雄、大豪杰!
直到姬瞾最后道。
“他姓韩讳绍,乃是麾下带甲百万、镇压东北万里河山的当朝燕国公、征北将军……”
姬禹听到这里,旋即精神一震,目光灼灼地看着母亲。
“阿娘,这么说长安不姓姬,乃姓名韩禹?”
子随父姓,世人大多如此。
正陷入某种情绪中的姬瞾,下意识就要点头附和,可最后一刻却是猛然惊醒过来。
姓韩名禹?
开什么玩笑!
你是老娘生的,老娘养的!
你那老子不过在老娘身上哆嗦了几下,就想将你整个抢走?
凭什么!
所以听到这话的姬瞾猛地坐直了身子,将这小子拧到面前,正色且严肃道。
“不!你姓姬!乃我大雍国姓!天家血脉!”
说着,在姬禹耳边传音低语道。
“吾儿谨记,终有一日,你是要坐那至尊之位的……”
这一刻,一身赤红凤袍的姬瞾,眼中燃烧的炙热火焰几乎要将姬禹融化。
让他感到有些害怕。
……
南宫,甘泉宫。
从镇辽匆匆赶回来的李瑾,第一时间叩倒在至尊帝座面前。
“回来了?”
转眼经年,帝座上传来的声音越发苍老了几分。
李瑾恭敬叩首。
“老奴不负圣望,已亲自将陛下旨意送予燕公之手。”
从御案上缓缓抬首的太康帝微微颔首。
“他怎么说?”
李瑾回道。
“燕公让陛下放心,袁贼无忧,待得大军南下,不日便会有捷报奉于帝阙。”
这么自信?
太康帝反倒是有些迟疑了。
养虎十年,若是在出门之际,便大意失了前蹄、折了爪牙,那就成了天大的笑话了。
“你确定他不会出了乱子?”
李瑾赶忙叩首回应。
“陛下安心,老奴回来前,特意去镇辽军巡查一番,皆敢战虎狼锐士!”
“故老奴敢以首级担保,燕公此言并非妄语!”
听到李瑾这话,太康帝紧绷的脸色这才一松,摆摆手便道。
“如此最好,行了,你往来辛苦起来吧。”
李瑾并未直接起身,而是在觉察到太康帝言语、神态间的疲乏之意,再次叩首劝诫道。
“天下事皆在陛下,大雍两京二十八州亦在陛下肩头担着,还望陛下保重龙体!”
哪还有什么两京二十八州?
今天下事至此,保重龙体,还有这个必要吗?
太康帝无奈失笑,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作纠缠。
转而问起李瑾此次北行的细闻。
在听到韩绍最后开出的条件时,太康帝将手中奏疏合上,抬眼望着李瑾,不见喜怒地冷哼道。
“这厮倒是厚脸皮!”
“瞒着朕做下这等丑事,竟还有脸面跟朕索要朕的乖孙,他好大的脸!”
坏了他长女的身子不说,还搞大了她的肚子!
若非今时今日局势败坏至斯,他真是恨不得亲手拧了那狗东西的脑袋!
偏偏自家那死妮子也是个不争气的,当初竟是腆着脸送上门去!
当真是岂有此理!
唯一聊以慰藉的,便是两个不知羞耻的孽障,竟给他天家姬氏诞下如斯麒麟子。
想到那年他那乖孙降世时,道门圣地玉虚宫递来的批注:【道门道子,当为人皇】,太康帝叹息一声。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先看看他这仗打得如何吧,这世上素来强食弱,今朕已为鱼肉,且让他们自己先争上一争吧……”
……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