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瑾来得比预料中还要快上一些。
匆匆而过的十年时间似乎并没有在这条天家忠犬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可韩绍还是从他眉宇间看出了几分疲惫与郁气。
笑着打了声招呼。
“李中常,别来无恙?”
韩绍的言笑晏晏,李瑾赶忙躬身行礼,堆出笑脸以作回应。
“咱家无碍,只是天生的劳碌命,半刻清闲不得……”
对于李瑾的自嘲,韩绍笑着打趣道。
“此番劳驾李中常远行跑一趟,倒是孤的罪过了,孤赔罪则个。”
自觉失言的李瑾,连连摆手,道。
“不敢不敢,燕公哪里的话,旁人的事情也就算了,能为燕公奔走,却是咱家的荣幸,岂敢有丝毫怨恚?折煞了!折煞了——”
两人也算是故人了。
虽然这些年相见的机会并不多,早年甚至有过不愉快,但终究是熟识,类似这样的对话,大抵也只不过是寒暄两句,没什么机锋可打。
简单言语几句之后,便一笑了之。
倒是被韩绍把着臂膀拉入书房的李瑾,多少有些受宠若惊之感。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曾经小心翼翼的百般讨好,早已是过眼云烟。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乃是大雍燕国公、麾下带甲数十万的当朝封疆大吏,本身修为更是已经问鼎人间之最。
这样一尊伟岸存在,若非他李瑾有着天家背书、又兼顾着几分过往情谊,怕是连抬眼与之对视的资格都没有,又怎敢心安理得地蒙受对方如此礼遇?
见李瑾神色颇有些拘谨,韩绍失笑。
“经年不见,李中常这是与孤生疏了?”
李瑾讪笑。
“燕公待咱家如此厚礼,咱家一介阉奴实在惶恐……”
韩绍见状,终是没有多作勉强。
入了书房后,便摆手示意他随意落座。
至此李瑾倒是没有再作客套,在向韩绍再次行个礼后,便自顾自寻了个位置坐下。
只是就在他抬眼间,视线落在那奉茶女侍身上时,眼神却是微微一凝。
犹豫了一瞬,他还是出言问道。
“娘子,怎么称呼?”
面对李瑾的突然问话,眼前这姿容淑丽的女侍没有任何慌乱,神色极为平静道。
“奴唤贞娘,府中一寻常婢子尔,当不得天使娘子之称。”
如此神态、气度,又岂会是寻常婢子?
最关键是——
“像,实在是太像了……”
李瑾失神自语。
眼前这女侍无论是模样还是神态都跟如今那位名满江湖、号称江湖第一美人的云仙子太像了。
要不是这女侍身上少了几分那位云仙子缥缈出尘的独特神韵,他差点都要以为是那位云仙子本人在场了。
“怎么?李中常也好此美色?”
听到韩绍这声调笑,李瑾这才将目光从贞娘身上收回,随即老脸一红。
“燕公说笑了,咱家无根之人,哪还有这方面的心思……”
本想出言试探一二,可想了想还是算了。
庙堂居高,江湖在野。
区区江湖事,于如今风起云涌的天下事而言,实在是不值一提。
李瑾也没有精力在这方面耗费太多的心力了。
对贞娘道了一声‘失礼’后,便没再将此事放在心里。
转而将目光望向韩绍后,继而说起正事道。
“燕公送去神都的东西,陛下看到了,并且已有圣旨降下……”
“不过在这之前,咱家还是想问燕公一句话——”
说到这里,李瑾稍稍顿了顿,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韩绍,正色道。
“燕公,果真做好了准备?”
和韩绍预料的差不多。
他送往神都的那些所谓罪证,本身并不重要。
太康帝只关心他能不能将事情做成。
对此,韩绍同样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笑着问了一句。
“孤听闻,他袁奉过去也曾是陛下近臣,今此老贼叛陛下而从贼,你怎么看?”
明着是问他李瑾,实则是问太康帝的态度。
李瑾不是笨人,自然听出了韩绍的意思。
片刻之后,悠悠长叹一声,神色颇为无奈道。
“咱家曾闻燕公有诗赋焉‘人生若只如初见、却道故人心易变’,这世间的事情大抵如此。”
“袁氏累世公卿,那袁奉早年确实为陛下信重,可他终究是让陛下失望了……”
“哎,陛下他真的……不容易啊!”
说到此处,这条天家忠犬的眼中甚至现出了几分心疼,又很快敛去。
在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后,他这才接着道。
“燕公放心,陛下对袁奉此獠早已没了情谊,燕公但可放手施为,无需顾忌。”
袁奉北上牧守幽州时日已久,他跟太康帝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韩绍也懒得探究。
之所以兜这么个圈子后,无非是确定一些事情罢了。
现在已经差不多理清楚某些关联后,韩绍便没必要在这方面多作纠缠了。
微微颔首表示了解后,韩绍笑着回应道。
“那便好。”
“至于说准备……”
韩绍神色一正,肃然铿锵道。
“孤得陛下庇佑,得十年喘息之机,如今无论是孤,还是麾下麾下三十万儿郎,皆枕戈待旦,只为替陛下扫荡天下,诛尽不臣!”
或许是被韩绍的语气神态所感染,李瑾白净的脸上现出几分潮红,连道了几声‘好’字。
“燕公果不愧我大雍忠良、陛下肱骨!”
“陛下没看错人、更没有信错人!”
说罢,霍然起身,手中一展,便现出一道龙气缠绕的赤金圣旨。
“既如此,还请燕公接旨!”
等了这么天,就等这道‘杀人执照’的韩绍,还有什么好说的。
当即躬身礼敬。
“臣,大雍燕国公、征北将军绍,恭听圣训!”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膺昊天之眷命,承宗庙之重托,夙夜兢惕,惟以安社稷、济苍生为念。然今有逆贼袁奉,不思忠义,不修德行,罔顾君恩,悖逆天道,纠合黄天贼道,欲乱天下,其罪昭彰,擢发难数!
朕虽怀仁德,然贼性凶顽,怙恶不悛,若行姑息,何以谢天下苍生?
今敕令燕国公征北将军绍,统镇辽忠勇劲卒,出镇辽而荡妖氛……”
一通洋洋洒洒的圣旨,辞藻算不得华丽,也称不上什么奇文雄文。
但这对于韩绍而言,已经够了。
有此圣旨在手,镇辽铁蹄南下便是师出有名、名正言顺。
更关键的是太康帝这道讨贼圣旨的后半段写的很模糊,留有了不小的空白。
比如说在讨伐、诛灭袁奉后该如何行事,圣旨中就没有明确细说。
在将圣旨交到韩绍手中后,许是差事已经了结,李瑾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陛下有多信重于燕公,想必燕公也知道。”
说到这里,李瑾看着韩绍,忽然道。
“只是……燕公可还记得当年自己允诺过什么?”
当年陛下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天子之尊私铸王印,用来提韩绍镇压劫气天谴。
韩绍当时承诺,允他修养十年,必替陛下尽复八州河山。
如今十年之期已至……
“不知燕公的话,可还作数?”
看着李瑾期盼殷切的目光,韩绍笑道。
“若只为袁奉那条老狗,孤何必耗费诸般心思?”
说着,扬了扬手中的圣旨,带着几分戏谑道。
“你啊,做好你的事情即可,剩下的事情,孤与陛下自有默契,就不需要你操心了。”
若是旁人用这种口气在李瑾面前说话,他就算不当场翻脸,也要在心中暗自记上几笔。
可面对韩绍这话,李瑾却唯有欣喜若狂地喜笑颜开。
“好!那就好!”
“咱家就知燕公当世信人!断不会食言而肥!”
“燕公为我大雍当世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有燕公出手,这天下事有燕公必然……”
面对李瑾马屁不要钱般拍出,韩绍挥手打断。
“事情孤既然应允了,自然会做。”
“但孤有言在先,兵者,死生存亡之道也,孤麾下镇辽儿郎的命也是命,所以接下来的战事孤不希望有任何的掣肘,孤的意思你可明白?”
韩绍这话说得老不客气,李瑾却是连连点头。
“放心,咱家虽不通兵事,却也知晓轻重,断不会容许任何人坏了燕公的大事!”
黄天贼道一朝起事,便祸连天下。
很多事情自然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接下来少不了他的兰台阁、甚至动用供奉官那些祖宗,而这些就需要他李瑾这个陛下忠犬、喉舌、臂膀去调节、协调了。
只是还没等李瑾兴奋太久,韩绍又给他泼了盆凉水。
“对了,孤记得自己答应的是……复八州山河吧?”
李瑾脸色一僵。
八州,是十年之前大雍丢在黄天道手里的数目。
可这十年间历经诸般变故,天下间风云激变,如今又岂止八州?
这眼看着就要奔着十八州去了……
“这……这可……”
李瑾急得额间见汗,抬眼却见韩绍眼神玩味地看着自己,于是赶忙苦笑着道。
“燕公有话不妨直言,咱家自会替燕公转告陛下……”
韩绍眯眼一笑。
“孤的意思是——”
“得加钱!”
有些事情虽然就算没有太康帝,韩绍也必然会去做,但这并不妨碍他借机敲上一些竹杠。
果然听闻韩绍这话的李瑾,明显松了一口气。
他不怕韩绍坐地起价,露出一副贪婪的嘴脸,就怕韩绍不尽力。
太康帝必然也是如此。
毕竟与大雍姬氏的社稷延续相比,些许浮财、名利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李瑾随后便故作神秘地向韩绍传音道。
“燕公安心,陛下曾与咱家说过,若谁能安定天下,凭此中兴功业,陛下必为他彻底打破‘非姬氏不王’的祖制,以王位酬之!”
裂土封王!
这对于天下间任何一个野心之辈而言,都是一个天大的诱惑。
可听闻这话的韩绍却是想也不想,便直接摇头道。
“封王非我愿。”
李瑾一阵愕然。
“那燕公想要……”
韩绍眼神一眯,冷哼道。
“孤想要什么,你这狗奴会不知道?”
面对韩绍的突然变脸,李瑾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而后便想到了什么,神色为难地讷讷道。
“这……那个……此事咱家做不了主啊!”
见他这副一推四五六的模样,韩绍真的是有些恼了。
“做不了主?孤只是想要回自己的儿子,这过分吗?你说过分吗!”
是的!
韩绍还有一个儿子!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确实很准。
姬瞾那疯娘们还真跟他玩了一个大的。
一夕之欢,去父留子,带球跑路。
这疯娘们儿还真是够潮的!
要不是韩绍当初预感到不对,在经由李瑾送过去的那批宝药上动了手脚,还真就差点被那疯娘们儿糊弄过去。
而这还不是韩绍最气愤的。
更让韩绍恼怒的是,在韩绍引动留在宝药上的那道神念,现身在姬瞾面前时,还没等他说上几句话,那疯娘们儿竟一言不合将他那道临时凝聚的法身给斩了!
她到底想干什么!
简直反了天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直接动用真身降临神都,好好将她收拾一顿。
可思虑再三,他还是放弃了。
没办法,谁让当时的他‘劫气缠身’呢?
除此之外……
额,他其实还是有些心虚的。
上官鼎那没脸没皮的老货,且先抛开不谈。
主要是太康帝……
他跟姬瞾整的这些破事儿,真要是出现在神都,他还真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太康帝。
万一那老龙暴怒,靠着大雍气运加持,自己估计也讨不了好,而且还会将事情闹僵。
所以这一来二去,这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如今好不容易逮到机会,韩绍自然不会放弃努力一把。
不为别的,他就怕自己那好好的儿子落在姬瞾那疯娘们儿手里,回头给他养歪了。
而对于韩绍的执着,夹在中间的李瑾自然是里外不是人,只能腆着脸劝道。
“燕公啊,其实无需担心的,帝姬也是小公子的母亲,自会对小公子好的……”
根本不想听他屁话的韩绍,脸色一沉。
“废话就不用多说了,孤的条件已经提出来了,如何抉择与孤无关。”
“陛下当世明君,宽和仁善,想必也不忍心忠臣骨肉的事情,对吧?”
道理是这个道理。
可你跟帝姬算什么?
无媒苟合、私下诞子!
这种事情你哪来的脸面这么理直气壮!
只是这些话李瑾现在当然不敢在韩绍面前说出来,只能涨红着脸。
“这……这……哎——”
……
而就在李瑾在韩绍面前如坐针毡的时候,远隔万里之外的神都昭阳帝姬府邸,却是一片祥和。
这些年来,一直很少现于人前的姬瞾,贯穿的一袭火红凤袍铺满了大半个软塌。
挽手斜倚间,神态少了几分曾经的锋芒毕露,多了几分妇人独有的慵懒,以及……母性。
此时她那道过去威严深重的凤眼目光落在身前不远处的小小身影之上,柔和且怜爱。
“长安,来,跟母亲说说,你皇祖跟你说了什么?”
乳名长安的姬禹走到母亲近前,那双清澈中流溢着道韵的眼眸凝视着姬瞾一阵,忽然开口问道。
“阿娘,我父亲是不是没死?”
听到这话,姬瞾身上气息一阵紊乱,故作淡淡道。
“不,他死了。”
“阿娘亲手杀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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