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夕阳破空而露,赤红的晚霞映红了天际,红晖万丈,却染不上千色那双凄凉冷寂的眼睛。
米修的手术很成功,腹中的孩子安全取出,被放入试管型的玻璃瓶里,它飘在天蓝色的液体里,像小海马一样,好小好小,显得那么脆弱,她不舍的目光深锁。
“怎么?舍不得了?就算舍不得,我也没法把它再塞回去。”米修将玻璃瓶小心翼翼的放入模拟母体温度的暖箱。
千色好想再看一眼,但再看又能如何,在她做出这个决定时,便已失去做母亲的资格。轻轻的闭上眼,泪雨纷纷,滴落在紧紧握成拳的手背上。
米修怔然的的望着她美丽忧伤的脸,光泽细腻却似有一丝凋零的苍白,“你……”他咳了一声,“好好休息!”
她带着伤痛沧桑的一笑,休息这个词对于现在的她而言太奢侈了。悄然起身,转身欲走。
“等等!”米修喊住她。
她回头,伤痛已隐遁在乌黑深幽的眸子里。徒留一丝清洌。
米修抛给她一个药瓶,并没阻扰她离开,“每日三次,每次两粒,补气血的。”
她颔首,点了点头算是道谢,然后离开,走得分外决然。她并不担心米修会今天的事情告诉别人,因为他有不可告人的私心,正是这份私心会让他守口如瓶。
若让人知道了,那小小的“筹码”便没有了利用的价值。
她突然想起还没有为它起个名字。凄苍的笑了笑,不,她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又有什么资格替它取名,总会有人为它取的,比她合适,比她……更有资格。
*
夜又悄然落幕,月上帘钩,淡荡初寒,晚风袭人,絮落无声,浮光中千色像一只猫儿般落在一处残破的危楼里,她掀开覆盖在一隅的油布,赫然出现一排火力猛劲的军火器械。纤细的手指抚上它们,立时炯炯双目中暗藏着杀气。
她是杀手,要筹集这些东西并不难,在黑市,只要有足够的钱,什么都可以弄到,她将唐交给汉吉汗斯后,只花了一天的时间便筹集到想要的一切。
她清楚若要救八老光凭她的一只左手是远远不够的,组织里精兵强将多如繁星,她必须要有足够的准备。
她与土耳其亲王约定三天之后会自动出现与王妃换回身份,眼下只剩下一天,如果没有去见米修,她认为自己准备的已经够充分了,但……她见到了凤凰簪,她沉下眼眸,捋起左手的袖子,白皙的臂弯上惊现一道青痕,纤细绵长,隐隐泛着一缕黑气。
世人只知道凤凰能浴火重生,又有多少人知道凤凰涅槃一生只能三次,她已经用了两次,她为夜家嫡系,却被亲生父亲残忍的指认为野种,八岁母亲的惨死,令她唤醒了体内的凤凰涅槃这是一次,后因为安德鲁是第二次。背上的凤凰虽能因情绪而隐现,激发体内的真气运行,却并非是真正的凤凰涅槃,真正的凤凰涅槃是如她这般,每一次都似耗尽生命般置之死地而后生。
然而夜家背负凤凰涅槃的人,一生必定会有一次,那便是十六岁时,如日后未有几近绝望的痛苦,是不会再有凤凰涅槃的,偏偏她总是被残忍的推向绝望的刀口。绝望,此刻她一样面临,是这一生中最大的一次绝望。
又有谁能如她一样真正能让凤凰张开七彩翅膀翱翔而落。她似乎比夜家任何背负凤凰涅槃的人力量都要强大,或许正因为此背负的痛苦便也更多。
她庆幸当年残了左手,否则现在也不会有机会能使用第三次的凤凰涅槃。第三次的凤凰涅槃使用会如何,她并不清楚,但隐隐有预感,必定非死即伤。但不用,她赢不了BOSS。
若是有了那凤凰簪……或许会有不同,八老曾为她细细研究过凤凰涅槃,她知道这么多秘密也是因他研究而得,若非如此,当年她残了左手,他也不会说那句“残了也好!”记得他说过藏在凤凰簪里的冰火针能消弭凤凰涅槃带来的伤害,也能加强其威力。
若能得到它……她势必如虎添翼。
眸色一转,闪出一抹琉璃之色,她甩手将不了重新覆盖在军火上。
凤凰簪本就是该是她的东西,她若取回也是天经地义。
如来时般,她再次悄然隐匿在夜色中。
*
夜惹欢虽吃了药,但小小的感冒仍是不见好转,令她彻夜难眠,起身想倒杯水喝,猛的发现屋中多了一人。
练武之人本就比一般人敏感,即便病了也如是,她一跃而起,戒备的望向隐遁昏在暗中不知已经多久的黑影。
“谁,你是怎么进来的?”她的护卫怎么都没了动静。
千色一身夜行衣,黑布蒙面只露出眼睛,要想查到她的住处并不难,如她找到汗吉汉斯一样,只要侵入WFP的电脑,他们便无所遁形。
慕容悠除了易容和语言,最擅长的便是骇客技术,何况她本就是WFP的人,夜惹欢能够出入WFP必定与WFP有所交集,按照WFP的行动模式,为了避免信息外露,必定会采取加有暗码锁的邮件互传信息,若没有暗码,知道也无用,汗吉汉斯也一样,他虽不像夜惹欢有出入WFP,但朗穆斯的死让他和WFP有过联系,以他的个性,绝不会放过杀害朗穆斯的凶手,必定会参与进来,她查到他离开了葛摩,除了纽约她想不到第二个地方,这也让她省了不少时间,那些邮件采用的是何种暗骂,她一清二楚,有邮件便有了IP地址,有了IP地址,要查到居所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她凝目看着眼前的惹欢,这就是夜家的代宗族?知道她是谁后,她查了夜家来纽约的目的。
可笑至极的目的。
夜家负她堪比海深,她绝对不可能会原谅,饶是她与自己血脉相连也不会心软。
想罢,身形一动,轻快的好似风一般。
惹欢一见她的身手,便知是高手,但论武术,夜家的子孙绝不会输给任何人,立即展开拳脚攻防。但她想错了,仅仅才过十招,她便已落败。
千色如翩然而起的凤凰,仅是啼叫的刹那,便将她挥落在脚下。惹欢自信的脸刹那一变,血色尽褪,单手无力的垂下,“你到底是谁?”
为什么她的武功路数与夜家的如此像。
千色的脸虽被黑布覆面,但仍能看出她在笑,神色却暗藏几分凌厉,“你不配知道!”
惹欢仍想力拼,却被她一一抵挡。
她的脸色越发僵硬,近乎咬牙切齿说,“你卑鄙!乘人之危,要不是我生病……”她不能忍受身为夜家这一代最出色的自己落败,只能将失败怪罪在生病上。
千色低头不语,冰冷眼神在她身上游移,一瞥见她头上的簪子,立刻伸手夺走。
惹欢大惊,“不要,那是我夜家的……”见千色拿了簪子就想走,自己又没办法起来反抗,一张粉白嫩脸顷刻惨白,泪珠盈盈在眼眶打转。
凤凰暂代表的是夜家的尊严,就是死也不能让人夺走。
“还给我!”她嘶叫。
千色又怎会理她,将凤凰簪紧握在手中,凝望她一眼,“这是夜家欠我的。”
话落,她便闪身离开。
惹欢倒在地上,四肢麻痹,但仍是爬向她消失的方向。
“还给我……还给我……”她哭叫。
千色闪出门外,外头四个护卫早已东倒西歪,不省人事,她下楼,正欲离开。
未料,玄关的门扉突然被打开,闪进一个小小的脑袋,轻嚷了一句,“表姐!你在不在?”
米娅朝昏暗的室内张望了一下,“咦?不在吗?不在怎么门都没锁。”她开了门,径自走了进来。
虽然狄克不准她和夜惹欢来往,但在WFP见了几次,她甚是崇拜这个武功高强的表姐,何况她还是救了自己的人。
这一声,让暗藏在黑暗里的千色激动的捂住呜咽的唇。
米娅,她的女儿。
握住凤凰簪的手越来越紧,手心生疼,关节泛白。
这个女儿一出生因早产便一直在保暖箱里,直到她“死”都未曾好好抱过她,仅在那次她来求安德鲁捐血时,她看过一次。
她的女儿,好想好想抱她一次,真正的抱她一次。
“人呢?都去哪了。”米娅踱步而来。
千色咬紧牙关用尽所有的力气逼迫自己不要出去,不能出去。但渴望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汹涌。
她无法克制自己,突然窜身到米娅跟前。
米娅吓了一跳,惊吓的摔坐在地上,惊恐的看着她。
“你,你是谁?”虽然看不真切,但她认出眼前的人绝对不是表姐。
千色自知吓到她了,不敢轻举妄动,稍退了几步,渴望她的冲动如同噬了心一般的痛,但她又该怎么去说。
米娅看她没要伤害自己的样子,胆子有些大了,“我表姐呢?”
千色仍是不语。月光洒落在她身上,背着光,夜行衣包裹下,她犹如一只黑色的豹子,轻转而动。
还是离开的好,即便再渴望,她都不能。
这样的千色,让米娅感到熟悉,深深记得那次她因为失恋,大哭着从安安面前跑走,躲入暗巷,却遭到一群恶霸欺负时,有个人救了她。
那身形就好似眼前这个。
“大姐姐!”她尝试性的喊道。
千色一僵,微转的身子停了下来,惊目看着米娅,微微的风吹了过来。
她身上的香味随风飘来,米娅闻到了,正是当时那种她觉得很怀念的味道,她高兴的从地上爬起来,“真的是大姐姐,是我啊,是我,你不记得了?那天你救了我,把那群坏人都打跑了,然后我崴了脚,你随便用手一点,我就好了,你还记不记得?”
千色惶然想起那一夜所救的小女孩,没想到竟然会是米娅。
米娅扑了上去,抱紧她,“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找你!”
软嫩的身体带着温暖袭上来,千色心头一热,双唇微颤,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任眼泪一滴滴的滑落,滚烫的她越颤越烈。
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双手颤抖的围拢,将米娅紧紧的抱在怀里,原来她已经长那么大了,连个子都比她高了,她身上的味道原来是这样甜美,在她来求安德鲁的时候,她匆匆一眼,根本没来得及好好看她,更遑论抱她,不,有,只是当时她不知道,不知道眼前的女孩是自己的女儿,只是隐隐感觉到那份亲情,却不知道会如此烫热,连她的心都像是快融化了。
“大姐姐是表姐的朋友吗?”米娅单纯的想,她那么厉害,和表姐一样,应该算是什么同道中人吧。
尽管狄克和三胞胎,以及卡奥利常常教育她莫要轻信陌生人,更不能随便接近陌生人,但是她总觉得眼前的大姐姐不一样,她身上有种自己十分喜欢的味道,非常非常喜欢。
米娅的话,让千色又是一颤,猛然想起自己刚做过什么?
这时惹欢爬出了房间,对着屋子大喊大叫,“还给我,把簪子还给我!”
“表姐?”
千色一骇,深深的望了米娅一眼,凝望里复杂目光伴随的是心中一阵阵苦涩,她紧咬住微颤的唇,将米娅推开。
“大姐姐?”
千色抚上米娅的脸,昏暗令她看得朦胧不清,身躯隐隐颤抖不止,同时她低下头吻上米娅洁白的额头,轻柔小心的仿佛她是最珍贵的宝物。潺潺的泪水落在唇边,是苦的,也是甜的。她飘渺一笑,够了,她已经很满足了。
她放开米娅,像是要用尽所有的力气那般转身,飞起舞落,窜出打开的窗户,决然的离开。
她不敢停下,狂奔在黑夜里,激烈到小腹隐隐抽痛,一丝丝暖流滑落,一滴滴蜿蜒在奔跑的路上,风呼啸在脸庞,却吹不干她的眼泪。
好久之后她在一棵巨木前停下,疯狂的用双手捶打,才能让自己不会嘶喊哭叫。
又是好久,她才背靠在树干上缓缓滑落,她突然想到自己不止有女儿,还有四个儿子,心中的渴望再一次涌起。
让她再看一次,就看这最后一次,心中渴望之声一遍一遍如魔咒般在她脑海中不断的回响,激得她不顾身上的疼痛,往最熟悉的方向奔去。
*
暗夜里,欧式建筑风格的别墅,尽管路灯晕黄,也根本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但她知道,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她都知道,暖色的砖墙,象牙白色的阳台雕花栏杆,整齐的灌木丛围成的花园里种植的是一大片薰衣草。
深夜的星空下,别墅的窗户里未有一丝光亮,屋中的人必然早已睡下,千色轻轻的潜入,一样的黑暗却依然让她熟悉。
双手沿路抚摸,记忆里的美好将黑暗点亮,眼前是一幕幕温馨的画面,却刺得她将悲伤蔓延到最深处。
悄然走上楼梯,她甚至还记得有多少个台阶,每一步都走得很慢,细细的数着它,站在最后一层阶梯时,走廊上的房间她清晰可辨。
左面第一间是卡奥利……纵然已见过他长大的模样,脑海里最深刻的依然是十六年前他稚嫩的脸庞。这个孩子她负得最多。一出生便被她遗忘在回忆里,曾无数次的期盼上天能给她多些时间好好爱他,她却还是“死”了,而后是漫长的十六年。
他长大了,从男孩成了男人。
如今,她要错过的又何止是十六年。
望了望外面漆黑的夜,未关紧的窗偷偷送进一阵晚风,拂颊时竟是如此冰寒刺骨,脸上的泪好似从滚落之初就是凉的,她微叹口气拭去泪痕,手略带微颤的推开房门。已经彻底习惯昏暗的眼睛瞬间便对上了熟睡的卡奥利。
灵敏的耳朵听着他沉稳的呼吸,便知他睡得很沉,想好好看看她的渴望缠绕进心里,一呼一吸间,勒得她的心隐隐作痛,她无声的来到床边。左手指尖微微一弹,看不见的指气已点上他的睡穴,若非如此,她又怎么能用手拂开他垂落的发,将他的容颜收进眼底。
他真的长大了,眉目之间虽依然有她的影子,但属于男人的冷硬线条使得五官更立体让他不至于看起来男生女相。她记得他的眼睛,小时候是墨黑,长大后却奇异的混杂了一丝灰色,像总有层冰覆在眸里似的冷冽。
她俯下头,唇边有淡淡的微笑,轻轻的在他耳边说,“将来若是遇到喜欢的女孩子,可别用这么冷的眼神瞧她,会被吓跑的。到时候……”微笑一点点褪去,换成了苍白的哀伤,“到时候我不在,可没人会给你出主意,帮你把人追回来。知……知……道吗?”湿漉漉的雾气盘踞在眼里,她倔犟地咬着唇不让它们滴落,“卡奥利……”
“我知道您不喜欢父亲,父亲也不让我来看您,我也知道我不是您期望的孩子,可是我很乖,我真的会很乖,我只想要一个母亲,就像安迪他们一样,有母亲抱,有母亲做得甜甜圈,在幼儿园放课的时候能牵着母亲的手回家,求您不要讨厌我,我会很乖的,如果您不想看到我,我会跟父亲回去,我只求你不要讨厌我。”
耳畔响起他五岁时的童言稚语,每一个字都戳痛了她,仿佛刀刃入肉,隐隐有血丝涔出。
“对不起……对不起……”
此时,除了这句话,她说不出其他话来,他被爱得最少,又一次次的被她忘记,即使想起来了仍是要被她抛开。
这句“对不起”是血也是泪。
盘踞在眸色里的雾气终是落了下来,她用脸颊紧紧贴着他,即便只有片刻的温暖也好。纵然这片刻待她要离开时不知道又要耗尽多少气力才能舍得放开,她也甘之如饴……她祈求上天,让他无病无痛,无灾无难,将来会有一个女孩好好的爱他,让他不会再有痛,也不会再有伤。
她强忍着心头的悲痛抬起头,离开他的温暖。最后伏在一侧,双目紧闭,一言不发,只泪珠涌个不停,仿佛怕自己会离不开,她艰难的撑起身体站起来,一步一步的退着,当手能触及门框时,她牢牢抓住,用尽了所有的力量才能让自己走出这间房。
门无声无息的关上,隔绝的又何止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思念。
她无法放声哭泣,只能用双手紧紧的捂住唇,身躯剧烈的颤动,落下的泪已太多,多到她都不敢再看廊上另外三间卧房。
若是去了,她还能够狠下心离开吗?
他们那肖似父亲的脸,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还能够让她绝然吗?
她知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离开,现在就离开,否则她无法保证自己还能坚持原来的计划。为了能够狠心离去,她狠咬住捂唇的手,血一丝丝的涌现,咬得强作的笑容里也满是狰狞,却一点都不觉的痛,手仿佛是麻痹了的,唯有心痛得满目痍疮,直到她再也哭不出来才小心翼翼的撕下衣角将伤口紧紧包裹不让血落在地上。
突然,楼下传来清晰的钥锁声,她明显一僵。
是……是谁?
接着,楼下的灯亮了,尽管照不到楼上,却将来者的身影映在了楼梯的墙上。
即便是一个影子,她也认得出,仓惶和震惊掩盖了眸中的伤与痛,令她只能背靠着门屏住呼吸,满脸惊惧不敢妄动的听着楼下的动静。
不要上来!求你……不要上来!
楼下,狄克疲累的走到厨房,原本想倒杯咖啡解解乏却连半滴都没找到,困乏的他不停的捏着鼻梁。他找了个杯子倒了杯冰水,一饮而尽,透彻的凉意稍许让他清醒了些。从厨房又走回客厅,他的脸色有些许苍白,俨然是气血不足,对于一个两天前刚捐了500CC血的人来说,没躺在医院里吊营养点滴他算是不错了。
安德鲁是死是活他根本不关心,熬不熬得过去,他更是无心知道,以血还血,不过是为了能让心理平衡些,捐血后只是休息了一会儿,他便又继续追查白乌鸦,一天一夜都没合眼,要不是卡尔和娜娜不停的在他耳边唠叨,他是断然不会回来的。不过,他也清楚自己真的不年轻了,再这样不顾身体的操持下去,未等白乌鸦的幕后人浮出水面,他就会倒下去。
他捶了捶略有些酸痛的肩膀,望了望楼上,不知道小悠睡了没有,有好些天都没见她了,回到家顿时觉得想念的很,要是能看她一眼,他或许全身的疲乏都会消失,一如看到……悠一样。忽而他嘴边掠起一丝苦笑,只要回到这里,那份思念便会加重,让他连上楼的勇气都没有。当打开卧室的门时,涌入眼里的黑暗和冷清,只会让他更痛,更苦。
他就不该回来!但身上乏意越来越浓,正警告着他需要好好睡上一觉,否则他很可能躺得会是病床。眸光涩了涩,他走到楼梯口,手搭在扶梯上,眼里的梯阶又黑又长就像预示着他今后的日子也会如此一样。
他嘲讽的笑了笑,十六年还不够长吗?他鼓足了勇气,沉重的脚步踏了上去。
脚步声朝她涌来,她听得分外真切,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她心上。突然很痛恨自己一时冲动下的决定,她不该来的,一千个不该,一万个不该……更是无数个不该。但……心里总有个声音在说,真的舍得不见他一面吗?真的舍得不看看他吗?真得舍得让他一个人独活下去吗?
真的舍得……吗?
心里又有另外一个声音正颤抖地悲声泣地问她:你还有资格见他吗?
这一问痛得她心暴涨,吞没了所有的不舍得。
她没有资格,已经没有任何资格了。
该怎么办?他就要上来了!
她的脸色本就苍白,现在更是白得无一丝血色,连身子都开始摇摇晃晃。她不能傻傻地就这么站着,但是廊上只有一扇窗户,若要从那里出去,势必要经过楼梯口,势必会让她无所遁形,只有……眸色向走廊的另一头看去,那里还有一层楼梯,脚步飞跃而起,再落地,却无声,她像拂过的风般没入通往第三层的楼梯。想要逃离的仓惶让她失了冷静,加上怕他会发现的恐惧令她一时间对这熟悉的地方失了方向,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慌不择路,看到一扇门便闪了进去。
她呼吸急促的靠在门上,边倾听门外的动静,便用仓惶的眼睛继续寻找出口,却在一刹那间停住了呼吸。
这里……
三面采光极好的落地窗并没有拉上窗帘,使得粼粼月光透过窗户洒进屋内,满目生光。黑色与金色是这间房间的主色调,可无论什么颜色看在她眼里都是湿漉漉的,面前的摆设,家具、物器都是她分外熟悉且使用过的,甚至铺在梳妆台脚下的波斯地毯……隐隐还能看到曾被血渍沾染过的痕迹。她不敢置信的看了又看,视线突然对上摆在不远处金黑色相搭配的梳妆台,上头那些瓶瓶罐罐,那些梳妆用具,那些……她猛的用手捂住唇,颤落着泪的眼睛盯住一把金色的梳子,她全然不顾的扑了过去,微颤的用手拿起它,上头竟然还缠绕着黑色的头发——她的头发。眼神微闪,又落在一瓶化妆水上,她同样拿起它,泪落得更凶,它用了大概一半,可瓶内的水早已不是原本的透明,而是浑浊的黄水,底部居然还有绿色的小毛毛。
放了有多久,它才能变成这样?
她踉跄的退了一步,环视这间足有七十多平方的房间,眼前的一切仿佛回到了十六年前,每一样东西,每一件摆设都还是当初的模样,同脚下这块当年她突然呕血喷洒过的波斯地毯一样没有任何变化的存在着。
他竟然都保存着,一件都没有丢弃,一件都没有……仿佛她只是离开一小会儿,很快会回来一般。
她的胸口一片滚烫,烫的弥漫出腥甜的血腥味,更是烫的她只能呆呆的站着。
这里,是他与她的卧室……曾无数次缠绵缱绻的地方。
门猝然被打开,她整个人都暴露在狄克面前。
狄克诧然,困乏顿时消了一半,“谁?”
她来的时候依然是黑色的夜行装,从头到脚都包裹得密不透风,只除了一双眼睛。她侧身对着狄克根本忘记了要逃走。
她傻傻的回头,一双眼里有排山倒海似的感动,也有悲彻到绝望的愧疚。视线相对的刹那,本就流不停的眼泪仿佛汩汩的涌泉,停也停不住,偏偏这时飘来一片云,昏暗了月色暗淡了房里的光亮。
狄克见她不说话,脸上的戒备之色更沉,即便看不清但可以确定不会是米娅或者家里的任何一个人。是闯空门的小偷?若是小偷,哪有见了屋主不逃的。锐利的鹰眸猛的爆出精光,身形已动,想要擒获她。
他的突袭震醒了呆愣的她,收回涌泉似的泪,本能的快速往后退。
尽管疲累,狄克依然身手敏捷的不可思议。没了月的光彩,昏暗中两人仍是交了手,皆是扣住彼此的手让对方无法攻击。
两人近在咫尺,他尙未适应黑暗,她却看得清楚,眼前的俊容虽沧桑却一如初见时那般令她颤动,尤其是这双蓝色的眼睛,曾经这双眼里总是氲满了对她的爱恋,总是藏着对她绵长的温柔,又总是无比深情的只会有她的存在。而如今,爱恋、温柔、深情都被隐藏在最深处的哀伤化去,那眸中的蓝好似失去了生命力般,不再清澈,即使如现在这般遇敌爆闪着精光,也似乎璀璨不起来了。
为什么这么傻?又为什么这么痴?
她已经不值得了啊……
云飘散,渐渐又露出月光,银芒染上他双鬓的白霜……一根根一丝丝如点点波光刺进她眼里,内心涨满了浓浓的酸与痛。
月光浸染,狄克也终于看清了她,一触及她的眼睛,他熟悉的一颤,“你……”
狄克不能确定这双眼睛到底像谁,是悠?还是Memory?
不,都不可能……只有……脑海里某个回忆一闪而过,还有一个人曾有这样一双眼睛。
“是你!夜袭WFP的女人!”
恢复了记忆的她,又怎会忘记那一次的相遇。
满腹的涩意让她苦笑却只能点头。
狄克扣住她的手,猛的使力,“你到底要干什么?”
上次是夜袭WFP,这次是他的家,第一个反应便是这女人是冲着他来的,于是,再不管这双眼睛有多么令他怀念和悸动,只想擒住她。
她再一次深深的凝视他,如果时间就此停止,那该多好?她还可以继续这样看着他,望着他,守着他。
然而……
她咽下苦涩的泪,从来都是她对不起他,他从未有伤过她一次,总是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她,把她当做心中最珍贵的宝物。她却这份感情染上了瑕疵,一个她绝不原谅自己的瑕疵。
她猛然抽回手,快得让狄克措手不及,想再次扣住她,她却动如风摆,跃到了他身后。
看着他的背影,将这背深深的刻入脑海,却已无法再像往昔那般可以心安理得依偎上去。
左手擦风而过……
狄克正万分惊疑她与那夜天差地别的实力,今夜的她竟是如此的强悍。刚回头,她的手指已点上他胸上的穴道,快得根本看不到她是怎么出手?又做了什么?
他只觉得一阵晕眩,狠命撑着摇摇欲坠的双腿,用眼睛锁住她。
蓦然,他看到她眼角落下了一滴眼泪,心尖划过一丝疼,他微颤,再望进她的眼里。
风雅犹绝的眸里有泪,却绽着笑,只是那笑好悲凉,好似要与他绝别,却为了能让他安心拼命的挤出来。
他想再看清楚一点,眼神却开始朦胧,整个人混混欲睡,他使劲摇摇越来越沉重的脑袋企图让自己清醒,脑袋里的沉重却丝毫没有减轻,反而更沉。
他看不清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揭下脸上的黑布,双手捧起他的脸,唇含着泪覆了上去……
狄克惊得要推开她却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意识已经无法聚拢。
她轻轻离开,又用力吸一口气,将炽热的舌头伸进他口中缠绕辗转,吸允。
狄克面对强吻无力反抗,只能任她为所欲为,
她好似要将所有的念想都融汇在这一吻里,吻得深切,也吻得贪婪,泪水却从未停止过滑落,混合着柔软温暖的感觉在两人唇齿里蔓延,如火般的呼吸与他交融着,吐纳着。
狄克意识已经沉入黑暗,分不清到底是梦,还是真,只觉心尖涟漪蔓延,没入喉间的湿漉却是那么苦,那么涩,无力去想,无力去问,最后昏死过去。
她将他扶倒在床上,轻轻盖上被子,俯首在他颊边……蕴湿了眼里缠绵仍在,却亦是悲凉的,她用手指描绘着他的五官,凄凄惨惨的笑着……
她一直是个很传统的女人,曾想着要将自己完完整整的交给他,然这个希望被破灭了却因为阿洛拉的催眠遗忘,他是知道的却从不在意,甚至为了不让她发现,与他的第一次竟是在被他故意灌醉的情况下,意识迷蒙之际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清晨醒来,他压着自己,她惊的脸色一片绯红。
他说,“真好,悠永远只是我一个人的。”
她从未怀疑过这句话。
直到催眠解开,她忆起一切,怎叫她不遗憾,她是多想给他一个白玉无暇的自己,为了弥补这份遗憾,她发誓要全心全意的爱他,永远都不会背叛他,要给他一颗完完整整的心。
讽刺是她“死”了,成了千色,更讽刺的是千色的第一次给了他,然而心……却不完整了。
她违背了曾经的誓言,背叛了他的爱。即便清楚他不会在意,也始终过不了自己的这一关。
她怎么可以在心里装着两个男人,如果真的深爱第一个的话,又怎么会让第二个人住进她的心里。她无法用千色来作借口,无法用失去记忆作为理由,那根本不是理由,千色与她本就是一个人一颗心。
她背叛了,彻底的背叛了。
他们的孩子又要如何去面对这样惊世骇俗又丑陋的自己。她绝不愿意让他和孩子去承担这一切,就让一切都停留在十六年前,让慕容悠永远活在他们回忆里。
她哭泣的在他耳边低喃,“慕容悠只爱狄克&8226;雷&8226;霍尔德一个人,永远都只爱他一个人……”
“雷……”这一声是十六年后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记住……”
暗淡的溶月又被些许云遮去,脑海中浮过的皆是以往的回忆却不堪回首。
雷……看来老天是要收回我们的幸福了。
依稀记得十六年前她呕血昏倒前念道的话。
如今,依然如是。
十六年前的那一天……她的幸福便已不在了……扬起一抹苍凉之笑,离开是唯一的选择。
若有一天,你必须要离开那个深爱你的人,那么,不要把这个决定告诉他,不要和他告别,不要让他知道,不要让他明白,慢慢的、轻轻的、悄悄的走,因为深爱你的人受不了、经不起、也承担不住你说的那一句离别。
离别最痛莫过爱你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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