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有钱有闲的伦敦绅士会怎么安排他午餐结束后的行程呢?
如果天气不好,前往藏在牛津街和摄政街之间的“万神殿”显然是个不错的选择。
说是万神殿,但这其实就是一座充斥着各类小型奢侈品商店的楼房,这种商场式的建筑在后世并不稀奇,但是在1834年的伦敦,能在下雨天到这座时髦的建筑里四处闲逛,看着人来人往,沿着商店橱窗一排一排的看过去,可是许多绅士淑女们的首选消遣。
如果天气不错,那摄政街显然是比万神殿更优先的选择。
烘焙店、紧身胸衣店、文具店、蔬果店的、眼镜店、香水店、蕾丝店、糖果店,当然,如果你需要的话,这里也能买到枪,并提供从棺材到骨灰罐的一条龙服务。
但摄政街也不是一年四季都这么繁华,很多摄政街的商家每年只会做七八个月的生意。
造成这样现象的原因也非常简单,摄政街的繁荣程度通常与议会的开幕与闭幕息息相关。
当议会在每年的1月底2月初开幕时,有钱人便会纷纷从乡村回到伦敦。
即便是那些最热爱运动的人,也会赶在3月结束前返回伦敦,因为到了3月狩猎季便结束了。
而在接下来的4月和5月,皇家美术学院夏季画展的召开则宣示着伦敦社交季进入高潮。
而到了8月底,议会进入休会期,狩猎鹧鸪的时节也到来了,于是富裕阶层便又回到乡村。
虽然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会在狩猎季结束后重新回来,但是对于许多在乡下拥有地产的乡绅和土地贵族来说,他们会选择在乡下待到下一年的1月才回到伦敦。
因此,许多商人和店主都会选择在9月初停业休假,即便是那些全年开门的商店,从9月开始,店里也只会留下两三个平时打下手的小伙计。
这帮小伙计甚至不了解自家商品的价格,每逢顾客进门,只能紧张的用一副涉世未深的兴致凝视着他们。
在没什么顾客的时候,就连卖牛奶的奸商都懒得往牛奶里掺水了。
所有奢侈品行业都仿佛受到了关税战的冲击一般,客流量锐减甚至让流莺们的生意都变得非常难做。
但与摄政街只能做应季生意不同的是,许多名声不显的二手商店街虽然并不时髦,但是它们的生意却完全不受季节影响。
这些二手商店主要是与佣人做生意,从他们的手中收购雇主家里的额外福利,又把这些福利卖给需要的人。
在这里,厨子兜售宴会上多余的食物,管家处理家里的空酒瓶,贴身男仆和女仆卖掉主人送的二手衣物。
如果是第一次来到伦敦的游客,多半会以为这些招牌上写着“海事店”的铺子是售卖航海用具的,但实际上,这不过是店主和光临这里的顾客不想让别人说,这家店是收破烂的。
这样的二手商店主要聚集于相对不富裕的地区,或者说的更准确一点,他们分布在除了西区以外的广大伦敦区域,格林威治的中央大街也可以算是其中之一。
烂家具、纸张、破布、骨头、厨房用具、食物垃圾、旧衣服、瓶子、旧书画、小块金属……
凡是你可以想到的东西,基本上都可以卖给海事店,海事店主会把收到的纸卖给商人包裹商品,破布被送到造纸厂,骨头被用来做肥皂或肥料,食物垃圾被卖给养猪人,油脂被卖给做蜡烛的,旧衣服被直接卖给穷人或者卖给批发商。
而也正是由于海事店广泛的包容性,所以当亚瑟还是格林威治的一名小警员时,他就经常来到这地方闲逛。
因为是个人都知道,肯定会有不少没门路的小偷在海事店销赃,而许多海事店主背地里也都在干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只不过时隔数年,当亚瑟重返格林威治的时候,他却发现中央大街上看了一家他从前没见过的新店。
这间新店并不像传统意义上的“海事店”那样布满各色陈设的旧货,也没有泛黄的窗帘遮挡橱窗里的杂乱。
恰恰相反,它干净得近乎古怪,窗玻璃被擦得晶亮无比,然而橱窗里却只陈列着一只背着弓箭的乌鸦木雕。
亚瑟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那木雕,这绝对不是什么讨喜的装饰物,没有哪个绅士会选择把这种怪异物件摆在书桌上的附庸风雅,手头拮据的佣人们也不会把钱花在这种没用的物事上。
亚瑟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距离狄更斯等人约他用餐的时间还有一阵子,闲来无事,他干脆推门进去瞧瞧这店里到底藏了什么乾坤。
门铃发出一声短促而干涩的响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柜台后响起。
“欢迎光临,请问您……”声音顿了一下,听起来像是惊愕,又像是被石头卡住了嗓子眼:“要……要找什么?”
亚瑟的靴子刚踩上店门后的地毯,就听出了这声问候背后潜藏的一丝惊惧。
他的眼神像刀子一般扫过店内陈设,随后落到了柜台后头的那张脸上。
鬓角花白的老人缩在柜台后半躬着身子,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棕呢背心,满是线头的袖口褪色严重。他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一只手还搭在柜台上,另一只手悬在空中,像是不知该往哪儿放。
“费金先生?”亚瑟语气平稳,像是在提醒,又像在确认:“好久不见。”
“亚……亚瑟警督!”费金的声音里带了点颤音,仿佛被这几个字顶到了肺管子:“啊不,您现在应该不是警督了……听说,听说您已经……升职了,是不是都成爵士了?”
“我现在只是个自由人,逛街的人。”亚瑟走到柜台前,拿起橱窗上的乌鸦木雕把玩了起来:“我还当是怎么一回事呢,乌鸦窝里背弓箭……这家店是你的?”
“啊,是……是我的。”费金的嘴角颤了颤,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店小利薄,全靠老主顾撑着。”
“老主顾……”亚瑟反复咀嚼着这个单词:“你是说弗雷德吗?”
费金一听到“弗雷德”的名字,顿时吓得一激灵:“您就别开玩笑了,谁不知道弗雷德让您沉到海里去了。他难不成还能顺着泰晤士河来找我不成?您……或许您不相信,但是您知道的,人年纪大了,晚上就常常做梦。有一回我梦见自己站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街上,街上没人,只有我自己,我一个人提着灯笼走啊走,走得腿都瘸了,还是走不到尽头。忽然,天上有一扇门打开了,有个声音从里面飘出来说,‘够了,费金,够了。’那声音……我不敢说是上帝,可它确实不像是人的。它告诉我,要是我再不悔改,就得去陪弗雷德……陪他一起在那条街上走啊走,走永远都走不完路。”
他说着说着,眼角还真有些泛起了水汽。
亚瑟轻轻将那只乌鸦木雕放回柜台:“原来是上帝给你托梦了,我还以为你之所以改邪归正,是因为看到‘犹太佬’所罗门被捕,所以心里害怕了。”
说起‘犹太佬’所罗门,那绝对是当年伦敦地下世界的王者级人物。
在亚瑟手下殒命的弗雷德无非是参与销赃,而费金的罪行主要在于教唆青少年犯罪。
但是所罗门呢?他简直就是弗雷德和费金的结合体。
所罗门当年在伦敦经营着一个结构相当完善的销赃网络,专门收购各类扒手偷来的货物,然后转卖获利,并且所罗门甚至会在物品被盗之前,就和小偷提前约定好顾客的“需求”,几乎接近于定制式犯罪服务。
而且,相较于费金对青少年扒手的散养式教育,所罗门不仅为收留的流浪儿提供临时住处和食物,并且还对他们进行了严格的职业培训。
等到出师以后,所罗门还会为他们设定业绩目标,一旦这帮小扒手不能按时交赃,就要受到严厉的惩罚。
发展到后期,所罗门甚至不再满足于小偷小摸,而是开始诱导孩子们去闯空门、公然抢劫等等。
由于所罗门的犯罪行为过于恶劣,所以早在1827年政府便对他实施了抓捕,并以销赃的罪名将其羁押于伦敦中部的克莱尔肯威尔监狱。
但是所罗门被捕后不久,便贿赂了部分法务人员,为自己赢得了保释的机会,并趁机逃亡美国。
无可奈何的英国法院只得在1828年继续审理其案件,以缺席审判的方式判其罪名成立,并对所罗门下达了通缉令。
就在大伙儿以为所罗门多半要逃脱法律制裁的时候,没想到意外的消息突然传来。
两年前,塔斯马尼亚殖民地政府突然宣布所罗门在其首府霍巴特落网,而所罗门在此落网的原因居然是由于他想要悄悄看望被流放至此的妻子。
弗雷德葬身鱼腹,所罗门难逃制裁,这两件事显然对伦敦地下世界的大小头目们触动不小。
再加上苏格兰场的警察队伍规模不断扩张,以及刑事犯罪侦查部越来越专业的调查手法和警务情报局那帮王八犊子狠辣的行事作风……
所有的这一切都让大伙儿深感生意真是越来越难做了。
所以,有不少积攒了些积蓄的犯罪头目便想要趁着现在经济形势还不错,就此转行做点正经营生,老费金想必就是其中的一份子。
费金眼见着骗不过亚瑟,满头大汗的回道:“黑斯廷斯先生,我是认了错的。您当年放过我,我一直记着。所罗门出事以后,我就洗手了。用存下的钱开了这间小店,靠些旧书画和老东西撑日子,没再沾那行了。”
“或许吧,不过你这橱窗,摆的这……乌鸦。”亚瑟打量着店内的陈设:“可不像是光靠正经营生就能维持的样子。”
费金挠了挠脑袋,像是想解释,又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只能低声下气地咕哝着:“行情不好嘛……现在人都流行去西区,不来这边……我……偶尔,有些朋友,会送来点小东西,算是……旧账清算。”
“朋友。”亚瑟盯着他:“是自己走进来的吗?还是你请人替你去‘找’?”
“不是我!”费金一下子抬起头,连连摆手:“真不是我,现在连家门口的小偷都躲着我走!那些东西,是别人带来的,我收是因为他们没人愿意买,没人敢接活儿,他们也知道我不会多嘴。您放心,我没再养孩子偷东西了,那是老黄历了。”
亚瑟原本就没打算找这老鬼的麻烦,费金这老家伙确实干了不少坏事,亚瑟也一度想要把他给办了,但是后来念在小亚当给他说了不少好话的份上,亚瑟也就没有继续追究了。
如果不是今天凑巧撞见他,再加上当警察的瘾又上来了,想要随便盘问几句,亚瑟甚至都懒得搭理这个没几年活头的老家伙。谁能想到,这老头嘴上说着金盆洗手,但却洗的不是很干净呢?
亚瑟扫视了一圈四下整洁得不像话的店面,故弄玄虚的慢悠悠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天来这儿,你就没觉得……有点怪吗?”
“怪?”费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声音都打了个颤。
“嗯?”亚瑟望着那只背着弓箭的乌鸦木雕,似笑非笑:“这只乌鸦挺别致。你瞧,这年头谁还会把这么个不吉利的玩意儿摆在橱窗正中?乌鸦窝里的老费金,你要不是在等什么人,那就是在传什么信。”
“就……就是个摆设嘛,没什么了不起的……”
亚瑟声音忽然冷了一寸:“费金,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最好和我老实交代了。这阵子你是不是刚收过什么来路不明的货?之前我放过你,是因为亚当替你求情,向我保证你会改邪归正。但是我没想到,你不仅没有改邪归正,反倒还变本加厉了。”
“我……”费金下意识要否认,可话到嘴边却噎住了。
他的目光闪躲着,不小心撞上亚瑟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立马像触电一般收了回来。
“您……您老人家怎么知道的……”费金喃喃道:“您不是都不在苏格兰场干了吗?”
亚瑟倚着柜台,并不正面回答:“纸包不住火,这案子,苏格兰场解决不了,都求到我这个退役警官这里来了。”
费金心头一紧,小腿发软差点坐在地上。
他咽了口唾沫,扶着柜台支住自己:“该死!我就知道那东西来路不一般,要是容易出手,她们也不可能直接把东西交到我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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