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平元年三月,外间已然是枝吐绿意,生机盎然,但未央宫中却丝毫感受不到春的喜悦。开春以来,未央宫的主人,大汉天子刘弗陵的病情日益沉重,昏迷的时间一日长过一日。御医的脸色昭示着一个所有人都不愿意接受的事实。
皇帝也许真的不行了,尽管他才刚刚满二十一岁。
除了部分别有用心者,朝廷中的大部分中在收到此类信息后,心中都惶恐不已。皇帝膝下犹虚,至今连个皇子都没有。这是有汉一代从未出现过的事,即便是惠帝还留下了个足以登上帝位的后宫子。
一旦山陵崩…许多人对十三年前甚至更早以前,武帝末年的那场混乱记忆犹新,因此,他们委实不愿去设想,这一次没了老而弥坚的雄主的谋划与弹压,朝廷会怎么样,天下会怎么样。许多人在惶然之中,只能暗暗祈祷,祈祷着皇帝能够像前几次那样,化险为夷,否极泰来。
廉姜像过去几个月一样,将汤药从医官手中接过来,转身打算伺候刘弗陵吃药。刘弗陵昏迷时间日长,大不多数汤药都要靠几人合力给他灌下去。
结果,一转身却发现刘弗陵缓缓睁开眼睛,醒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刘弗陵开口问道,声音虚软无力。
“陛下!现在是戌时三刻了。”廉姜见他此刻神智清明,甚至还能开口说话,不由得又惊又喜。
几天来,刘弗陵虽然偶有清醒,但是大部分时候昏昏沉沉,欲振乏力,委实让人担心。
“来人,快去请皇后。”廉姜慌忙转身吩咐道。
“等一下。”刘弗陵试着撑起身子,廉姜连忙上前扶他起来,并俯身倾听他的吩咐。
“朕想先见大将军。去请他来。”刘弗陵在廉姜耳边说道。
“是。奴婢这就让人去请。”廉姜抬头对旁边的宦官高声道,“快去承明殿请大将军。”
不一会儿,霍光匆匆而至,刘弗陵注意到他的衣冠略有不整,微微喘气,显是疾步赶来。
“除了廉姜,都下去吧。”刘弗陵方才在廉姜的帮助下,喝了点汤药,精神比初醒时好了许多,说话也比方才有力气了。
霍光看着刘弗陵瘦骨嶙峋的样子,两眼立刻红了。
“老臣无能。陛下,受苦了。”
“大将军辛苦了。”刘弗陵摇了摇头,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朕虽为天子,也不得例外。所以,大将军不必自责。”
霍光听刘弗陵话中竟隐有认命之意,心中焦急,正欲说几句话宽慰,却被刘弗陵挥手阻止了。
“如果可以,朕也希望自己能像父皇那样身体康健,与大将军携手做一番大事业。”刘弗陵脸上的笑容带着些怅然,说道,“朕怕是不成了。虽然还有很多的事情想做,可惜…”
“所以,有些事朕得提早和大将军交待一二。”刘弗陵直视着霍光,说道, “朕对朝政并无忧虑,只是有两个挂心之人。第一就是大将军你。”刘弗陵忽然开始剧烈咳嗽,廉姜忙拿盆去接,但见他吐出了一口血痰。廉姜脸色一变,正欲开口唤御医。
“别喊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刘弗陵反倒阻拦了廉姜,说道,“这些淤血吐干净了也就好了。不值得大惊小怪。”说罢,他转过头,对霍光说道,“父皇和母后相继去世后,朕实把大将军当作了唯一的长辈来对待。父皇赐了大将军《周公负武成王图》,希望你我君臣,善始善终。而朕更希望大将军身后评价能如周公一般。”
“陛下信臣,爱臣之意,臣铭记于心。”霍光嘴唇微颤,躬身行礼。
“大将军,权臣不易做。”刘弗陵淡淡一笑,说道,“刘弗陵是皇帝,可皇帝不都是刘弗陵。你若能牢记此句,我也就不必挂心了。好自为之吧。”
刘弗陵这话已是诛心,但霍光听后却是感动非常。他从前朝的小心谨慎到如今的独揽大权,这不能不说是和皇帝的亲近纵容有极大的关系。聪明如他,谨慎如他,自然知道自己现在处在怎样一个危险的位置上。只是,他总念着两代帝王的信任,想着为这个年轻的皇帝多做点事情,为他将来把道路铺得更平整些。总想着,集怨恨于己身,让皇帝去施恩义,收人心。
谁料到,如今刘弗陵竟然要先他而去,一时间,他心中的酸楚不可言喻。
“陛下,莫挂心臣。身后是非,本就不是人力可为。臣但求无愧无心,将来如何,我都无怨无悔的。”霍光沉默了半晌,开口说道。
刘弗陵听了他的自白,怔了怔,许久才开口说道: “也许是朕害了你。父皇和上官桀是对的…”如果,还是三位大臣同时辅政的格局,如果霍光的权利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或许,他还可以走得安心一些,不用担心霍光会没了下场。
上官桀。这个名字让霍光觉得满嘴苦涩,如果早知会有今日,当初无论如何,他都会放上官家一条生路,无论是贬黜或者是流放,至少上官菀君这个外孙女儿不会形单影只地活在世上。皇帝此时怕也想到这一点吧,所以才会放心不下菀君。
“陛下,挂心的第二个人是谁?臣定当竭力照顾他。”霍光微微一笑,转移话题。
“第二个自然是菀君。她才十四岁,从小养在深宫,朕若去了。她从此便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盼大将军今后好好照顾她,因为你是她在世间唯一的亲人,也是唯一能保护她的人。”刘弗陵说到此处时,眯起了眼睛,“有些别有用心的人…不,朕去后,菀君移居长乐宫,任何人等非经她本人同意,都不可去打扰她。而菀君想做什么,谁也不许阻拦。这一点,大将军能向朕保证吗?”
“皇后亦是臣的外孙女。即便没有陛下的吩咐,臣也不会让闲杂人等惊扰凤驾的。”霍光沉声保证道。
“廉姜。”刘弗陵转头对廉姜说道,“你伺候朕近二十年。朕若去了,你可想出宫?”
“不。”廉姜摇头,难过地低下头,说道,“奴婢的亲人早就失散了,宫中就是我的家。哪里还有其他地方可去呢。”
“既然如此,朕就把皇后托付给你。”刘弗陵握住廉姜的手,说道,“当着大将军的面,朕迁你为长乐太仆。你与朕相伴近二十年,最知朕的心意,望你好生保护皇后,莫让朕失望。”
“廉姜一定竭尽全力。”廉姜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就像刘弗陵说的,他了解这个皇帝,明白他所担心的是那位大将军夫人。只是,他终究是个心软的皇帝,尤其是在面对霍光的时候,终究不愿让这位大将军二度丧妻,所以对霍显的事情始终没有说出口,只是令自己这个知情人今后好生把长乐宫安置好,别让人用什么小手段伤了上官菀君。
“弗陵哥哥醒了?”上官菀君的声音打断了殿内的对话,她疾奔而入,看到刘弗陵坐在那儿对着自己浅浅微笑,顿觉几天来的疲惫全消。
“弗陵哥哥, 你觉得好点了吗?”上官菀君靠到刘弗陵身边,柔声问道。
“本来好多了。”刘弗陵板起脸,说道,“可看到你,我又不好了。”
上官菀君一惊,忙看自己,说道:“我哪里有问题吗?让你不舒服了吗?”
“你看你,憔悴得比我都厉害了。让我怎么能好得起来呢。”刘弗陵叹着气,伸手去掐她的脸,说道,“本来肉就不多。朕养你也不容易,你得省着点掉肉啊。”
“讨厌!”上官菀君破颜而笑,轻轻打掉他的手,说道,“都这时候了,你还跟我贫嘴。”
霍光见到孙女进来,就知接下来是皇帝和皇后的私人时间。但是,皇帝刚才从头到尾,虽然说了不少,隐有嘱托后事之一意,但是最重要的那件事却全未提及。
“大将军且退下吧。朕想和皇后说说话。”刘弗陵淡淡地说道。
“陛下,对朝廷的事,没有其他吩咐了吗?”霍光探问道。
“朕从前说过,朝中事,大将军可自决之。”刘弗陵转头说道,“现在,还是这句话。”
“余事臣可自决。但是…”霍光说了一半,沉默了。
“朕关心的唯菀君与大将军二人。菀君人在深宫,所虑不多。大将军在宫外,执政艰难,朕在时可为你多做包容。但旁人未必有此雅量。朕若真真指定了谁,若他与你相冲,岂非反害了你。所以,大将军自决吧。”刘弗陵微微一笑,把话摊开来说了。
霍光终于无话可说,只最后跪下,不顾刘弗陵的阻止,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才转身离去。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的交流。此后,刘弗陵与皇后上官菀君转往建章宫修养。
略做修改,请无视。略做修改,请无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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